《大孔府》第三章 孔庙东邻敢动土 姥姥一进圣公府

2019年03月04日14:40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王宝翠的仆人唐婶儿看到床褥已经湿透,在地上洇出一大滩血来,惊叫道:“我这就去找公太太,请刘先生给您看病!”

王宝翠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生下了小公爷,对老公爷的恩情也还了,也算功德圆满了。原想生下儿子后,能够苦尽甘来的,可是老公爷却不可怜我,竟然一个人走了,我还有什么依靠啊?!”

唐婶儿说:“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再难,也要努力活下去,你还年轻,硬熬,也能把陶夫人熬下去不是!再说啦,你得替小公爷考虑考虑,不能叫他一出生就没有亲娘啊!”

王宝翠依旧不为所动:“小公爷自有公爷的福分,不让我管,我也管不了。我早就该随老公爷走的,让我死吧,我死了,就不用妨害别人了,也不用再受罪了。”

王宝翠安祥地躺在床上,一任血水横流。

过了一会儿,王宝翠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说:“唐婶儿,我就是有一件事未了,我想看看小公爷长得啥模样?生下来我还没有看清什么样呢,就被抱走了。你去替我求求陶夫人,让他可怜可怜我,让我和小公爷见上一面吧!”

唐婶儿说:“可怜的孩子,你好好躺下,别动,我去求求她!”

唐婶儿来到前堂楼外间,跪在地上,大声说:“陶夫人,宝姑娘让我来求您,她想看一眼小公爷,她说就看一眼,她就知足了!”

里面传来冷冷的声音:“宝丫头不懂事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不懂?咱们公府是‘礼门义路家规矩’,小公爷生下来就是一品王公,他一个丫鬟出身的小妾,想见就能见?”

唐婶儿叹了一口气,失落地回到后五间。

王宝翠看见唐婶儿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回来,心里全明白了。她像想起什么,对唐婶儿说:“唉!这都是命啊,我也不该再想他了,免得被我的魂儿整出什么病来,孩子生在公侯家,命大福大造化大,我就和老公爷在阴间里一起保佑他吧。”说罢,嘴角竟然泛起一丝笑意。

在微笑中,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停止了呼吸。

夜深了。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照着王宝翠美丽而又安详的面庞,月光从花格子窗棂里无声的洒进来,女人如月,月色如花。这一刻,是那样的静谧,那样的圣洁,一个容貌美丽无比、心地善良无比的女子,在26岁的一个夜晚,就这样被那如水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接引走了。

唐婶儿一个人陪着王宝翠坐了良久,叹了口气,掩上门,来到前堂楼帘子,对在陶氏外间休息的尹二婶子说:“你告诉夫人,就说宝姑娘咽气了。”

陶夫人正搂着小公爷睡觉,可是翻来覆去的没有睡着,听到动静,披衣出来,看到唐婶儿正站在门口,问道:“怎么啦?告诉你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不去照顾月子里的,怎么三更半夜的还在这里耗着?”

“宝姑娘咽气了。”

陶夫人惊奇地问:“啊,什么原因?怎么回事?”

唐婶儿不动声色地说:“就是大出血,也没见什么异常。”

陶夫人看看夜色,说:“唉!没什么异常还好,天太晚了,这夜里内宅院里也没有男人,咱们找几个老妈子去看看情况,明天再处理吧。”

陶夫人领了几个老妈子到后五间草草看了看王宝翠的尸体,几个老妈子看到满床满地都是血,想到这年轻女人的魂灵还没有走远,都吓得不行,唏嘘了一番,也就随着陶夫人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陶夫人让人叫来孔氏族长孔传育、大伯哥孔令誉等查看王宝翠去世的现场,让几个老妈子介绍情况,做个证人。

一切都显得很正常。也没有人刨根问底,女人嘛,生孩子大出血也是常有的。

此时,衍圣公的朱漆棺椁就停在前上房等待发丧。由于王宝翠是小妾身份,不是正妻,不能和公爷一起合葬。陶夫人安排仆人们买了一口被称作匣子的薄木棺材。装殓之后,将王宝翠从孔府的后门———后宰门抬出来,将其停在孔府东墙外的一片空地———“东场”上。当天傍晚,也没有举行什么祭祀仪式,就让陈八等仆人们把王宝翠的薄木棺材抬到孔林里,在孔林的东墙根胡乱找个地方,草草地埋了。

陈八和几个仆人一起埋完王宝翠,准备往回走,他想起这个善良可怜的女人,竟然年纪轻轻,就变成了一堆泥土,不由得又回过头去,看看那一堆新坟,在一棵歪脖子老枫树下,显得是那么孤单。陈八伫立片刻,叹了口气,加快脚步,赶上了前面的人们。

曲阜城里的鼓楼墙根下,几个老太太在晒太阳,一个老太太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老公爷的小妾生下小公爷后,十七天就死了,死得蹊跷啊!”

另一个老太太问道:“怎么死的?不是大出血吗?”

先前那个媳妇说:“听说是陶夫人害死的,那陶夫人可厉害了,当年刚进孔府的时候,老公爷带着陶夫人向慈禧老佛爷去叩头。陶家这用银子买来的四品官,与位居文官之首的孔家比起来,门不当户不对啊,慈禧很看不起她。可是这位陶夫人是个好强的人啊,她非得要把这个衍圣公夫人当出个样子来不可!后来慈禧太后寿辰的时候,她向慈禧进贡带有寿字的早膳,还派出府里的戏班子在宫中唱了三天大戏,博得了老佛爷的欢心。老佛爷又是赐宴,又是赏赐书籍字画,喜欢得不得了。这次她害死王宝翠啊,肯定是她怕王宝翠争她的一品诰命夫人。”

又有一个人插话说:“小公爷长大了肯定要找自己的亲娘,她就会受冷落了。”

旁边一位怀里奶着孩子的妇女说:“我可不信,这事儿谁也没有亲眼见,都是瞎编排!”

旁边一位说:“谁知道呢,常言说‘侯门深似海’,这公府比侯门还深,里面的事情,谁能说得清呢?”

由于王宝翠的离奇死亡,孔府内外传出了各种各样版本的故事,有的人就怀疑王宝翠是陶氏害死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王宝翠到底是怎么死的,谁也说不清楚。

在孔德成出生百天之际,孔府就收到了大总统徐世昌签发的大总统令:

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袭封为衍圣公。

大总统

民国九年四月二十八日

整个大孔府顿时一片喜气洋洋。

孔府的当差陈八、吴章再一次敲着大铜锣,拖着长腔,沿街叫喊:

“大总统有令,小公爷孔德成袭封衍圣公啦!大总统有令,小公爷孔德成袭封衍圣公啦!”

二师虽然复课了,但校园里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北京五四运动的胜利,极大地鼓舞了曲阜二师的师生们,师生们仍然在回忆着、讲述着冲破学校大门到孔府大门前抗议时的壮举,吴伯箫、王大牛等几个带领学生闹事的领袖成了学生们崇拜的英雄,校园里洋溢着扬眉吐气的欢快气氛。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天上午,学校召集全体学生在操场上开会,升旗仪式结束,一个教员上台讲话:“各位师生大家好。咱们二师原是衍圣公府创办的一所新式师范学堂。去年因为学生参与‘五四运动’,原来的校长被衍圣公府开除了,学校也被交给省教育厅来管理。今天,省教育厅为我们派来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校长,他就是范炳辰,范明枢先生。范校长曾经东渡日本留学,回国后创办山东省模范小学,后到济南省立一师任教并担任学监。今天来到二师担任校长,是二师的荣幸,大家欢迎啊!”

话音未落,从前排走上来一位中等身材的老者,他头戴瓜皮帽,身穿粗布长衫,方口黑布鞋,留着一缕小胡子,面容清瘦,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他向大家做了一个拱手礼,高声说道:不才范炳辰,字明枢,泰安人,早年间曾考中前清秀才,在乡间的私塾教书,但范某喜欢新式教育,36岁时考入济南的山东师范学堂,重新当学生,39岁时又东渡日本留学,亲自聆听过孙中山先生的演讲,从此抱定教育救国的思想。回国后,在济南创办山东省模范小学,后来到济南第一师范教书。我和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是同时代的人,非常崇拜蔡元培校长的‘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教育思想,在曲阜这个孔子曾经教书育人的地方,愿意和诸位一同实践之!”

吴伯箫和王大牛坐在一起,两人掩饰不住的兴奋。王大牛说:“别看这位范校长一把年纪了,学贯中西,思想还挺进步的。哎,范校长还和你是同乡呢!”

“是啊,我早就听说过范校长的故事了,他是泰安的大家族范氏家族的后代,范氏家族出了很多举人和秀才,范先生很有才气,他们范氏家族的族谱就是这位范炳辰先生编修的。哎,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去年济南一师闹学潮,警察在济南一师门口荷枪实弹,不让学生上街,就是这位范老先生摘下帽子,把光头往警察的刺刀上撞,吓得警察连连后退,学生们才打开大门上了街,这位范校长好样的!”

王大牛赞叹地说:“范校长别看年纪大,还和我们一样是‘热血青年’呢!”

范校长上任伊始,一方面改革教学,减少了背诵的经学科,增加了体育课,建起了体育场,学生们下课后,能在一起打球,做操,校园里充满了青年人的活力与朝气。他还在学校西北侧建起了一座能容纳近千人的礼堂,既能当报告厅,也能当演出厅、电影院。学校里的活动也多了起来,范校长经常邀请社会上著名的学者、思想家、活动家来做报告。

1920年冬天,师生们都穿上了厚厚的黑色棉衣。范明枢校长请来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先生,在礼堂做专题美育教育演讲。学生们高兴地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向礼堂走去,吴伯箫拉着王大牛往礼堂里走,说:“快走吧,今天可是北大校长蔡元培的报告,晚了就没有座位,只能站着听了!”

王大牛说:“站着听也行,你不知道程门立雪的典故啊,只要能进去,站着听,更好!”

吴伯箫着急地说:“那可不一样!我要抢第一排,还有问题要问蔡校长呢!”

范校长陪着蔡元培也往礼堂走去,蔡元培比范明枢小两岁,也是面色清瘦,穿着同样的青布长衫,不同的是,蔡元培戴了一副金边玳瑁眼镜,没留胡须,臂弯里夹着一本蓝色的讲义夹,显得更加斯文。范校长一边走,一边向蔡元培介绍二师的历史:“这里原来是曲阜的考棚,历代的皇帝都对曲阜的孔颜曾孟圣裔单独开设考场,单独录取。晚清时期,七十六代衍圣公孔令贻创办了这所新式师范学堂。在去年五四运动中,学生们到衍圣公府去请愿,要求衍圣公上书徐大总统,不在二十一条上签字,还把校长赶跑了,这里的学生还不错吧!”

蔡元培赞赏地说:“是啊,青年学生是我们民族的希望,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应该好好地教育之,不过衍圣公应该打倒了,民国了嘛,衍圣公这种公爵体制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们现在就要做旧体制的掘墓人!”

范校长说:“蔡校长先进的教育思想一直让范某钦佩之至,一直想追随您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理念办好教育,您认为我们学校还有哪些地方应该改进啊?”

蔡元培笑着说:“哈哈,谦虚谦虚!我有一个感觉,感到校园里缺少一个池塘,没有水,校园里就没有灵气,人就没有精神。我们北大有一个很大的湖,湖光山色,十分秀美,我常常在湖边散步,感到非常惬意的。”

范校长恍然大悟,说道:“好,蔡校长一下子点拨了我,我也感觉是少点儿什么,下次再来我们二师,我陪您在湖边,一边散步,一边交流,岂不美哉!”

“好,一言为定!”蔡元培一边说着,一边来到礼堂前面,抬头看见在礼堂的前脸上方镶嵌了一方红色图案,一个暗红色的木铎上面横斜着两只利箭。礼堂前门的两侧悬挂着一副对联:“广建大厦庇寒土,愿学隔壁老圣人”。

蔡元培先生说:“这一定是范先生的杰作了,这木铎上面插着两支箭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二师的校徽,木铎代表教化民众,《论语?八佾》篇中有“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这两支箭矢么,谐音就是二师的意思,我们二师就是投向旧时代的两只箭矢!”

蔡元培听罢,开心地笑了,点着头说:“不错,不错!范先生的构想太好了,于我心有戚戚焉!哎,这对联也是范先生的墨宝吧?‘广建大厦庇寒土,愿学隔壁老圣人。’嗯,有点儿意思。”

“愿听蔡校长教诲!”

“嗯,这个上联点化杜子美的章句,炽热情怀,可钦可敬!下联么,老圣人我看就不要学了吧,孔夫子的书我们读了两千年了,中国积贫积弱,就是圣贤书读得太多了,我们要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和政治,改造我们民族的精神!”

他们走进了礼堂的时候,师生们已经坐满了。学生们看到范校长陪着一位清瘦的老先生在门口的光影里缓缓走进来,就知道是大名鼎鼎的北大校长蔡元培,立刻响起一阵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

在热情的掌声中,范校长引导蔡元培走上主席台,范校长朝下面摆摆手,掌声停了下来。范校长说:“同学们,今天我们邀请了当代著名教育家、国立北京大学校长、前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来做报告,让我们对蔡元培先生表示热烈地欢迎!”

蔡元培向大家点头致意,高声说道:“各位,孓民今日来到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对大家去年衍圣公府门前请愿的壮举表示钦佩。诸位上的是师范学校,所谓师者,乃学高为师。诸君来此求学,或三年,或四年,时间不为不多,苟能爱惜光阴,孜孜求学,则其学业有成,若光阴虚度,学问毫无,是自误也。吾人之所以实行革命,皆因清廷官吏之腐败。今诸君如果不植其根基,勤其学问,则将来担任讲席则必贻误学生,置身政界则必贻误国家,是误人也。误已误人,又岂本心所愿乎?所谓范者,乃道高为范。”

蔡元培越说越激动,他伸挥舞着双手,热情地鼓动道:“我等所处的时代,是民族变革的时代,肩负重任,责无旁贷。如果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已且为人轻侮,更何足以教化民众!故道德品行不可以不谨严。自今以后,诸位须担负起改革社会、推动民主进步之重大责任,使北大成为全国文化之中心,曲阜二师则成为全国文化之一极,共推民族进步之大计!”

学生们都激动地站了起来,热烈的掌声连成了一片。站在第一排的吴伯箫一边跳着,一边拍手,兴奋得脸色通红。

第二年早春二月,曲阜城外春草还没发芽,范校长便组织全校师生在校院西南部开挖修造池塘。学生们有的用铁锨挖土,有的用土筐抬土,有的学生兴奋得扒掉了棉衣,扔掉了帽子,干得热火朝天。范校长也在和师生们一起劳动,他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给同学们鼓劲。他大声地说:“同学们,大家加油干啊,北大有一个未名湖,得全国风气之先,我们也要挖一个大湖,像北大那样,成为卧虎藏龙之地啊!”

“好!”师生们一片叫好之声。

孔府西学管事兼府医刘梦瀛慌里慌张地走进学校,门卫认得他,也不拦他,一些老师还和他打招呼,说:“刘先生好久没有来学校了,挺好吧?”

“好,好!大家都好!”他走进原来的校长室。校长不在。他循着人们喧哗的声音来到学校西南角的池塘边,看到池塘已经挖得有一人多深了。

他问一名学生:“哎,小同学,你们校长在哪?”

学生指指站在池塘里干活的那位老者:“你瞧,我们校长在那里呢!”

刘梦瀛小心翼翼地下到池塘里,来到范校长身边:“校长先生,我是圣公府里的西学管事,叫刘梦瀛,我们大老爷和老太太有请您到公府商量事务。”

范校长正在兴头上,说:“我在和大家挖池塘呢,等我忙完这一段吧。”

刘梦瀛坚持说:“校长先生还是早去吧,公府里请校长就是和这挖池塘有关呢。”

范校长疑惑地问:“我们挖池塘和孔府有什么关系呢?”

刘梦瀛岔开话说:“可能也没有什么关系,毕竟在曲阜这个地方,您也来了快一年了吧,圣公府想请你过去叙一叙。”

“好吧。”范校长把铁锨交给别人,跟着刘梦瀛来到公府。

他们二人穿过孔府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三堂,来到西路的西花厅。范校长疑惑不已,是上任以来没有到孔府报到,孔府兴师问罪了?按说这曲阜二师是衍圣公建立的,上任之后应该到孔府拜会,刚来的时候也有学校里的老师劝自己要到孔府递个帖子,拜会一下,经常走动走动。但是那样的话,曲阜二师不又成了孔府的家学了吗?这个门头就是不能拜,不仅不拜,还要提醒自己和孔府不能太近乎,免得以后有了矛盾,别纠缠不清。

范校长这样想着,跟着刘梦瀛一步跨进西花厅。

西花厅的正中间,是一座铜制的火炉,膛子里燃着红红的木炭,热气正从花棂子里氤氲开来。正中的条几上,东边放着一个大花瓶,西边摆着一面大玻璃镜,中间是一只钟表,表针已经不走了,代表着始终平静。条几前面是一张大八仙桌子,公太太陶文潽端坐在大八仙桌子的右边,大老爷则坐在左侧往前一点。从座位上已经看出,这个家里实际上是陶氏说了算。

陶文潽等着范校长开口说话,向她及大老爷请安。

但是范先生没有开口,他也在等陶太太说话,他想:是你们把我请来的嘛。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空气显得凝重了许多。刘先生率先打破了僵局,笑了笑说:“校长请坐吧。我给你倒杯热茶。”

大老爷也感到有些压抑,忍不住说:“校长到曲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吧,我们公府里最近很忙,一件事接着一件事,老公爷去世,小公爷出生,到今天令贻兄弟棺椁还停在内宅前上房里没有发送,所以没有请你到府里一坐。”

范明枢觉得这么下去也有些失礼,就说:“鄙人范炳辰,字明枢,泰安人氏,来到二师教书,实在是因为学校事务太多,未能到府上拜访,还望不要见怪。”

陶太太这才抬起眼来,冷冷地说:“我等也没有因为你不来公府就怪罪你,且你是省里派来的校长,已经与公府无涉。想必你也知道,我们公府还有一口大丧没发,诸事无力多管。”

范明枢问:“请问,叫明枢来到公府,有什么赐教?”

大老爷孔令誉说:“二师与圣庙一墙之隔,是按照左庙右学的形制创办的学校,本身就是圣庙的一部分。可听说校长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大水坑,这种事情应该告知公府,请风水先生一看,别破坏了圣庙的风水为好。”

范明枢不慌不忙地说:“叫我前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们在学校里挖的是一个池塘,里面种上荷花、莲藕,养上鲤鱼,不仅为二师涵养风水,也可以为孔庙涵养风水嘛!”

孔令誉说:“或许你也听说过,前清时期,政府要修津浦铁路,经过圣林西侧,前衍圣公孔令贻唯恐惊动圣墓,上书慈禧太后,又与山东巡抚一起,与德国铁路公司交涉,终于使铁路改道,绕行兖州,转了一个大弯。”

陶文潽接过话来说:“还有,我们院子里的四个石鼓,你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吗?那是搭戏台拴绳子的,为了不在公府里动土,破了风水,就把绳子拴在这石鼓上面。”

范校长闻此,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说:“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学校为尚智之地,焉能无水而阻塞学生的智慧呢!况且从夫子那个时代,太学门前必有泮池,学生入学亦叫做入泮。范某开挖此池塘,正是遵圣教开灵通智之举啊!”

陶夫人说不过校长,气得也站了起来:“我们曲阜这个地方,是孔圣乡梓之地,圣脉源远流长,祖宗定下的规矩,哪怕是一块砖头,也不能随便改动地方!”

范校长掷地有声地说:“时代变了,这就是一个变革的时代,凡是合理的,我们就要实行,凡是不合理的,我们就要革命,就是千年的祖宗之法,我看今天也要改改了!”

陶夫人气得发抖:“你,你,就你这样偏执,还不把学生们给带坏了,我要到省里告你!”

范校长行了一个拱手礼,说:“悉听尊便!学校事务繁多,范某告辞了!”说罢,也不管刘先生一再挽留,掀开棉布帘子,走出门来,大步跨出孔府。

范明枢校长来到二师,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到学校里的空气格外清新,碧空如洗,院子里的柳树已经发芽,劳动的号子从校园西南角传来,一派万物生长,欣欣向荣的气氛。

他来到师生们中间,大声说:“同学们,加紧干哪!我们的池塘挖好了,栽上荷花,不仅能欣赏美景,还能体验‘出污泥而不染’的古训,砥砺人生的志趣。再养上一池大鲤鱼,我们师生一起改善生活啊!”

说得大家更加振奋,爱搞笑的王大牛不放过一切显摆的机会,他大声喊道:“要吃大鲤鱼了!”

大家都笑成一片。

不久,池塘挖好了,四周砌上了大石块。池塘呈长方形,四角为弧形。池中建有一座古亭,亭与岸边用木头曲廊相连接,四周植的是垂柳和白杨。范明枢用这种形象具体的方式,将一个紧跟北京大学的教育理念刻写在曲阜师范学校校园中,并且池中种上了荷花,让学生从中受到品德教育。

自从有了荷花池塘,校园里平添了一种生机和意趣。学生们课余时间喜欢在池边的柳荫下,望着水中的倒影和游鱼读书暇想;盛夏时节,塘面上荷花摇曳,散发出淡淡的荷香,弥漫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清澈的池水还被老师用作体育课学习游泳的场所。范校长让人在荷塘中放养了鱼苗,到了秋天,校工从池塘里捞出一筐又一筐的大鲤鱼,给学生们改善生活,校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衍圣公孔令贻的灵柩仍然奉安于曲阜孔府内宅前上房中。豪华的棺椁外面是大柏木红漆外椁,椁上描绘五条金龙,称为“五龙捧圣”。里面则是四独木福建紫杉内棺。灵柩前悬着一面铭旌,大红绸子条幅像幔帐一样从上面垂下,遮住棺柩。红绸子上写着孔令贻生前的官衔:“清授光禄大夫赏戴双眼花翎着膝貂衣褂特给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孔子七十六代孙衍圣公讳令贻字燕庭行一旌”。

孔府从大门、二门到各进院子里,挂满了白色的布幔和达官贵人赠送的挽联。大总统徐世昌亲撰一幅的挽联是:能娴俎豆尊周礼,常忆衣冠说世家。

前国务院总理段祺瑞献的挽联是:道近中庸,儒型未坠;神归太素,洙泗含哀。

直系军阀首领曹锟的挽联是:诗礼绍前修,千圣心传深仰止;青齐闻噩耗,两楹梦奠有余桐。

安徽省督军张勋的挽联是:

陵树幸无伤,景伯犹存,惑志岂容公伯塑;

壁经终有托,康成虽逝,遗孤又见小生同。

张宗昌的挽联是:

生民以来负世望

明德之后有达人

如弟张宗昌拜挽

外交部的挽联为:

道统衍尼山一发千钧维圣教,

商飙含易水素车白马送公归。

冯国璋、徐树铮、赵尔巽等名流、政要及各部、各省大员也都纷纷送来挽联、挽幛,清室遗官及各方代表也前来致祭,送来了挽联。

前来吊唁的官员人等每日络绎不绝。

逢“七”或每月的初一,由年仅5岁的大小姐孔德齐代表襁褓中的小公爷进行祭奠。夜里,则焚烧纸扎的路仪:绿轿1乘,帮轿、顶马、对马、马伞、行灯各1对,库楼2座,跟班8人,金山1对,银山1对,杠箱4抬。

小公爷孔德成袭封衍圣公之后,陶夫人更加信心倍增,这位好强争胜的女人,开始全力以赴筹备孔令贻的葬礼,这关系到孔府的面子,她要让人们都来看看她陶氏执掌孔府的威仪和风光!

一天,负责办理公府京师事务的外西房管事、前清七品官员窦四海来到前上房,看到人们在西花厅排成长队,等着给公太太回事儿,就急得在外边挠头,嘟囔着说:“哎吆,我的天啊,这么多人回事儿啊,等一会儿人不多了再来吧。”他刚刚转身要走,就听得西间里的帘子哗啦响了一下,陶夫人出来说:“窦管事,正要找你呢,让你在京师找杠夫行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你可不能误了我的大事儿啊!”

窦四海说:“公太太,这不,我是专门回来给你回事儿的,看你忙,想等会儿再来!”

陶夫人说:“要说忙,夜里十二点也有事儿,快说吧,怎么打问的?”

窦四海说:“这京师杠行有好几十家,最著名的就是永盛杠行,光绪三十四年慈禧太后薨逝,有八八六十四人抬棺,用的就是永盛杠行的杠夫们。据说从紫禁城到清东陵有75里,路上棺材抬得那是真叫个平啊,没有一点儿颠簸!此外,还有王公大臣们经常用的恒胜杠行,也不赖。”

陶夫人说:“别说了,窦爷,咱就定下永盛杠行了,其他哪家的也不用,要用,咱就一定用最好的!”

窦四海说:“公太太,可是一条,他这家最贵、也最麻烦,要提前到孝主家查看地形,进行演练,一个人就要40块大洋,价格也太狠了一点儿。”

陶夫人说:“嗨,曲阜街上有的是人,想省钱还不容易?关键是办得体面,你想想,发丧就是安葬,让公爷平平安安的到孔林里入土,这不比啥事儿重要!这当家花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只需要你把他们请过来,别让京城里的别人占了先!你去吧,定好后,立即回话儿!”

窦四海还在迟疑:“日后如果有人说嘴,说我请的杠夫太贵,再怀疑我吃里扒外的,可就不好了!”

陶夫人假装生气地说:“光听鹧鸪叫,就不种庄稼了?谁爱嚼舌谁嚼去,我不相信别人,还能不相信你嘛,你就放心去吧!”

窦四海得令,连夜回到京师,从北京永盛杠行雇来64名杠夫,日夜在府门前演习,64人抬起棺木走路时,有一人站在棺木上作监察,在棺木上放一满碗水而能滴水不洒。

为了给棺木做防腐处理,陶夫人专门从北京请来北京漆匠油漆棺木,用木面敷松香100斤,抹香面子30斤,上清漆62道、压漆25道、朱漆11道,共计刷漆99遍,并用木条1道、顺木2道、螺丝布2道、杠布2道。费时9个月,共用大洋700块,漆320斤,真是百年不坏,千年不腐。她还经常委派奉卫官带领人役铲除孔林内的枯木杂草,为日后的启殡发引做准备。为保证出殡时一路平稳,从孔府到孔林的路面都重新修整,并拆除了一些阻碍殡事的建筑。陶氏还派人到尼山石匠那里订制了石墓1塘、墓碑2通、石供桌1张、石香炉1个以及月台、石阶、奠池、冥器池、押栏等。

为了保证启殡发引有条不紊地如仪而行,陶夫人亲自坐镇指挥,孔令誉负责规矩礼仪方面的事情,杜小眼担任总司房,负责款项收支,孔府上下做好了周密部署。

孔府大堂里,人们站得满满当当,在听陶夫人安排发丧的任务:

“助丧、执事、员役人等按照各自分工,各司其职,不得有任何差错!”

“三班内厨和三班外厨全部到位!”

“刘先生,你安排人到十二府、曲阜名宦人家和玉堂孙府等提前打好招呼,借用来接待亲朋宾客。”

“奉卫官,你去兖州镇守使、曲阜县等方面接洽,做好治安、辞土等各种配合准备。”

“小陈,你到大门对面的影壁墙上,张挂《执事大榜》,示谕本府一应人等知悉:今举行大事,将尔等所司执事详为分派,各宜遵守,勿得怠玩。如违,定行重究不贷!”

大家齐声喊道:“请陶夫人放心!一切听从安排!”

在正式出殡安葬前三天,即1921年1月4日,孔府以小公爷孔德成的名义发讣告,启门治丧,在大门对面的影壁墙上,贴上了一张告示,讣告为:

不孝德成罹大故,痛遭显考袭封衍圣公燕庭府君于民国八年夏历九月十六日丑时寿终京邸,距生于同治十一年十月二十九日申时,享年四十八岁,先期运柩回籍。不孝遗腹嗣生,殡前遵礼成服。兹泣卜本年夏历十一月二十九日申时扶柩安葬于祖茔之次,预于前三日启门治丧,泣陈家奠,叨在戚、世、年、寅、乡、族谊哀。此讣闻

嫡继慈命称,孤哀子孔德成泣血稽颡

孔府大门两边扎起了高高的花楼子,还站立着两个用绸缎和木架扎制的大汉,称为“方弼”和“方相”,有一丈多高,描着戏曲里的大花脸,穿着朝服衣冠。有一人站在大汉衣服里边操纵着,能从大汉的肚脐处向外看,来了吊丧的客人,摇摇晃晃上前迎接。

孔府当差的户人当中,有专门的鼓乐府,不纳钱粮,孔府遇到红白喜事,专门奏乐。六班鼓乐户,两班安在大门东西两侧,支起棚子,在里面吹打;两班安在孔府大堂两侧,遇有前来上礼、烧纸的宾客,向前迎接,带到灵前;又有两班安在前上房两侧鼓吹,真是一片哀乐喧天。

孔府当差户人中,还有一种专门的哭丧户,也是不纳钱粮,老老少少,专门为孔府哭丧。用他们几百年传下来的哭丧手段,如哭如诵,哀嚎不止,涕泗横流,感天动地!

第二日上午,却有一群村野农妇,都一手挎着藤编的把箢子,一手拿着手帕捂在眼角上,一路哭哭啼啼而来,领头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婆婆,个子不高,满脸沧桑的褶子,身穿蓝色粗布斜襟大褂,黑色粗布大腰裤子,尖头百纳布鞋,扎着绑腿,倒也干净利落。奇怪的是,她却拄着一根与身份极不相称的黝黑发亮的龙头拐杖。她们不等方弼来迎,熟门熟路地径直往大门里头闯。看门的哪里敢让她们造次,一个民国军人模样的年轻奉卫丁急忙拦住老婆婆说:“哎,哎,往哪里闯啊?您老哭错丧门了吧!这里是衍圣公府,您的亲戚在哪里办丧事,打听清楚了再哭不迟!”

乡下老婆婆用龙头拐杖敲着地,气呼呼地说:“小王八羔子,你也不打听打听,城北张羊的张姥姥到公府里来,竟然说哭错丧门,要和你一般见识,俺用这根龙头拐杖将你打死!哼,不让进就不进去了,俺在这里哭一阵子就走了,过后让你们的当家太太到张羊村赔情去吧!”说罢,领着村妇们一溜儿都坐在地上,用手帕捂住眼角,也不知道哭的是啥,只管依依呀呀地哭起来。

正在吵闹之际,刘梦瀛正要出门办事,见到一群乡下的婆婆坐在门口哭丧,就问奉卫丁:“这些哭丧的是哪里的?”

奉卫丁说:“她们说是城北的张姥姥,刘先生,您说,圣公府哪有这样的穷亲戚?”

刘梦瀛说:“哎呀,坏了,坏了,你们捅了大篓子了!公太太最怕的就是张姥姥的龙头拐杖,她要是知道你们惹张姥姥生气了,能扒你们的皮!”

奉卫丁不敢多语,心里纳闷:这个穷老嬷嬷是干什么的,难道公太太还害怕得罪她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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