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十二章 小弟痴心唤病母 长姊惨淡出闺阁

2019年03月13日11:32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闹事的佃户们堵住了孔府大门,刘梦瀛只好从东侧小红门里进来。他把手放在陶夫人的鼻孔上,呼吸还在。摸摸右手脉搏,脉搏还在。可是陶夫人的头耷拉在脖子上,嘴歪眼邪,口水直流。刘先生说:“老太太这是中风之症。中风为本虚标实之证,在本为阴阳偏胜,气机逆乱,在标为风火相煽,痰浊壅塞,瘀血内阻。她这是过度忧思恼怒造成的啊!”

大老爷孔令誉在房间里忧思重重地来回踱着方步,一字一句地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孔府在这场风波中如果丢掉了衍圣公称号这个‘鱼’,但能够保住了祀奉田地和家产这只‘熊掌’,也就算是万幸了!”

大家都纷纷赞同地说:“唉!也只能如此了!”

于是,孔令誉以衍圣公孔德成的名义起草了一份的呈文,上报给山东省政府,请求取消衍圣公封号,保留祀田:

第念衍圣意义,仅缵前徽,虽荣列爵之班,大异从龙之选。其祀田岁奉,视分茅为有别在。德成生际民国,体制宜有变更。兹幸天重光,烽烟悉靖。同游平等之世宙,适符改辙之初心。用敢掬诚陈请,拟将德成衍圣公名义即时取消,俾符体制。至保管林庙、整理陈设、祭祀地租各办法,以及所属员司之改组,存古兴学之通筹,一切职责应尽之事,乡里属望,不敢自宽。

孔子七十七代孙、衍圣公孔德成

在呈文之后,还附具了一个整理林庙计划及当时孔府的收支情况一览表:

“每年总计收入共约44700余元,支出共约50200元”,其中,地租现金13080元余,租粮424石8斗5升余,折价21240余元,这主要的两项合计34320余元。上述账目,在于向国民政府表明:孔府为了保护孔庙、孔林,已经入不敷出,没收祭田,政府也不会得到实惠,最好不要发生没收祭田一类的事情。

接着,为了实现保护祭田和财产的目的,大老爷孔令誉、孔教会会长孔繁璞等人一起商量,以衍圣公孔德成的名义上书蒋介石及国民政府各院长,说祭田乃属“私有财产”,原为“历代先祖父子相继”。

南京蒋主席、中央党部各院长、内政部部长钧鉴:

窃德成衍圣公尊号早经呈明自动撤销,而林庙、祀田、书籍、器物各产业系有祖宗孔子暨历代先祖父子相继所遗留,已两千余年,前七十六代宗子孔令贻去世,经德成以七十七代传宗子资格,执行继承权,依法全部接收在案。讵料国府委员蔡元培意欲没收私产,提出非法处分。查继承权系天然所赋予,法律所规定,各族均系一律,我姓何得独异?理合根据上开事实及理由,提出抗诉,务恳准予撤销非法处分原案,以维人权而张公道。敬候批示。

孔子七十七代传宗孔德成暨族众叩宥民国十八年十月三十日

大老爷孔令誉和孔繁璞等人又想出一个主意来,以孔德成孤儿寡母的身份发出一封《敬告全国同胞书》,以期争取社会舆论的同情。

正当孔府上下为林庙财产一筹莫展的时候,南京政府里一位孔氏族人看不下去了,他主动站出来,捍卫孔氏后裔的利益,他就是国民政府的实力派人物、孙中山和蒋介石的连襟、工商部部长孔祥熙。

在南京国民党中央常务委员会的一次会议上,正在讨论《曲阜林庙改革办法》和《国民政府整理林庙委员会条例(草案)》。

内政部部长站起来说:“我们这次《曲阜林庙改革办法》和《国民政府整理林庙委员会条例(草案)》是根据大学院蔡元培院长的提议和草稿制定的,下面由蔡院长孓民先生进行说明。”说完,他看看身边的蔡元培,伸手邀请道:“孓民兄,您研究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请吧。”

蔡元培站起来,当仁不让地说:“蒋委员长,诸位,推翻封建帝制是总理和我们国民党一直致力于的事业,现在,满清政权早已经被推翻,溥仪家族也被赶出了紫禁城,皇城变成了故宫博物院,而曲阜衍圣公是封建王公贵族制度的余孽,必须取消!衍圣公府必须交给全体国民,可以借鉴故宫的模式,建立孔府博物院。总理曾谆谆告诫我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一些人交头接耳:“是啊,蔡孓民看得很准啊,衍圣公的称号和特权不能再保留了!”

一身名牌西装、矮矮胖胖的孔祥熙站起来,笑嘻嘻地说:“诸位,最近大家看了曲阜衍圣公孔德成的呈文了吧,想必也看到报章上他们孤儿寡母的《敬告全国同胞书》了吧。我在出访英国的时候,英国皇后听说我是孔子的后裔,专门安排接见我,给以很高的待遇,还亲自对我说,中国的孔氏家族已经有两千多年,而从他们第一位英国国王埃格伯特国王算起,还不到一千年。皇后说,比起孔子的家族来,英国的王室,就像大树下面的一颗小蘑菇!难道这繁衍两千多年的世界第一家族,就真的必须赶尽杀绝吗?”

继而,孔祥熙变得义愤填膺:“最近一段时间,大学院院长蔡孓民先生倡议取消衍圣公封号,把孔府的祭田收归国有,并且多次到曲阜师范学校去演讲,串通共产党,鼓动学生批斗孔府,上街闹事,造成时局不可收拾,做得是否有些过火了?孔府的祭田不是现在才有的,有些是历代皇帝亲拨的,有些是由‘私田买入’的,属公属私早已不可分辨。我们把人家祖传下来的祭田充公,把孔府建成博物馆,让孤儿寡母流落街头,既有违我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敬孔尊孔之传统,也有违总理的三民主义啊!哈哈,我的意思就是这些,不当之处诸位批评。”

国民党中常委们交头接耳,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大厅里一片嗡嗡之声。

坐在长条桌尽头的蒋介石抓下头上帽子狠狠一摔,露出那顶令人敬畏的光头来:“娘希匹,有些人光知道革命,光知道斗争,现在北伐初胜,党国大业刚刚统一,岂能搅乱民心,重陷党国于混乱之中?!衍圣公是孔子唯一的正宗嫡孙,是中华文化之正统代表,我们这种方案不仅不能通过,就连有些机构也要一并取消,说句实话,有的机构就是混乱之源,根本就于党国事业无补,纯粹浪费国家资源!”

中常委们也都纷纷表态:“是啊,不能由着大学院再闹下去了!”

“孔氏家族和满清皇帝不一样,孔氏家族代表着中华文化之正宗,万世一系,把衍圣公赶出了家门,我们党国执政之正统地位何在啊!”

一位官员伏在蒋介石耳边说:“校长,蔡孓民先生是我们国民党建党元老,不宜就地免职,还要发挥他的作用啊。”

蒋介石冷冷地看着蔡元培说:“您看,中央常务委员会会议竟然会闹到这种地步,蔡先生不是要研究出台什么政策吗?那就先到中央研究院搞研究去吧,成熟了,我们再讨论。”

孔祥熙依旧用他那种笑容可掬的神态说:“这样好啊,孓民先生是我们党国的大学问家,是我们的智库,最适合搞研究了!”

大家发出赞同的笑声,纷纷说“对,他是我们党最有学问的学者,最应该去搞研究!”

孔祥熙晃动着胖胖的身子,笑得最得意!

蔡孓民气得站起来,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会议组织者站起来说:“肃静,肃静,诸位,由此看来,内政部所拟的《曲阜林庙改革办法》和《国民政府整理林庙委员会条例(草案)》有失偏颇,容以后条件成熟之后再议。散会!”

轰动一时的整理林庙案,就此不了了之。

自陶夫人中风以后,日夜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大小便失禁,刘梦瀛天天来前堂楼给她看病。每天上午,他来到后,也不说话,先用一支支细如发丝的毫针在陶夫人的鬓角扎针,慢慢地捻来捻去,一边捻,一边观察陶夫人的反应,然后在右手的虎口、双脚的脚心扎针,每次都要一两个时辰。然后,亲自到广育堂药店去抓中药,亲自看着女仆熬药,看着陶夫人服下。

小公爷孔德成从小跟着嫡母陶夫人一起住,现在陶夫人病了,不能再和陶氏一起住了,教师王毓华把他接到学屋院里,在自己的床边安了一张小床,让德成跟自己一起睡,夜里好有个照应。每天晚上,王老师陪着德成姐弟上完灯书,再回到卧室里,继续和德成交谈学问。两个人日夜不离,情同父子。德成也真是听话,从来没有说过学习辛苦,有了王老师日夜辅导,学问自然大见长进。

在课余的间隙,孔德成也会经常来前堂楼,静静地趴在陶夫人母亲的床边,看刘先生给母亲陶夫人扎针。他关切地问道:“刘先生,您说,我娘这是得的什么病啊,这样天天扎针,能治好吗?”

刘先生看到小公爷来了,一边扎针,一边给他说话:“达生啊,你娘这是得了中风,连日的操心过度,造成身体阳虚,外邪侵袭人体,伤及大脑经络,形成了淤血堵塞,当时我已经刺破她的手指,放出了一些淤血。下步要用针灸,一点点地针刺她的穴位,比如说上肢的曲池、手三里、合谷,下肢的足三里、三阴交等等,来治疗瘫痪,再用头上的百会、四神聪等穴位来醒脑提神,使她沉疴的大脑和经络慢慢苏醒。”

小德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刘先生又说:“别小看了这一根根毫针,它可是咱们中国独有的古老医术。相传伏羲发明了针灸,他尝百药而制九针,古代文献《山海经》和《黄帝内经》,都有用针灸治病的记载,以后历代的医家对针灸治病各有贡献,这里面的学问大得很啊!”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一天,陶夫人在浑浑噩噩当中,忽然感到一种麻酥酥的感觉,眉毛不觉动了一下,刘先生捕捉到了病人的这种细微的变化,他对旁边的女佣说:“快去叫小公爷来!”

小公爷跌跌撞撞地进来了,刘先生说:“小公爷,快喊娘,大声喊!”

小公爷大声喊道:“娘———,你醒醒———!娘———,你醒醒———!”

就像有一条细绳,要把她从幽深的暗井里拉了上来,又像一线光亮,穿破重重迷雾透过来,又像一个声音,绕过座座山峦,指引她走出迷谷。陶夫人努力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小成,笑了,笑得分外恬静而舒心。

刘先生高兴地说:“这下好了,老太太,你终于回过神来了!”

陶夫人慢慢地说:“累死我了,我掉到了一个深井里,怎么也走不出来。”

刘先生说:“自打今年春节,户人们和学生一起到府上闹事,您由于急火攻心,得了中风,已经有三个月了。”

孔德成对陶夫人说:“三个月来,刘先生天天给您扎针,一天也没有断过,要不是刘先生医术高明,我就喊不应娘了!”

陶夫人感激地说:“刘先生几辈人都给公府办事,尽心尽力,您对公府的忠心,不仅我们一家人都能感觉到,连老天爷都能看得见啊!”

刘先生说:“老太太,您言重了!老公爷的病没能治好,是我一生的遗憾,我没能跟随他走,留在世上伺候您和小公爷,我可不能再对不起公府了呀!”

陶夫人试着要坐起来,可是怎么使劲,也坐不起来。刘梦瀛让尹二婶子扶着陶夫人坐起来,拿了两床软蓬蓬的丝绸被子垫在陶夫人身后,说:“不要着急,你的神志清醒了,但身体还很虚弱,手脚还没劲儿,需要再针灸一段时间,你自己使劲练习握握拳头,蹬蹬腿,会好起来的!我每天还是来给您扎针熬药,您尽管放心。”

在刘梦瀛的精心治疗下,陶夫人不久就能下地走路了,她扶着顶子大床的床沿、床帮,咬紧牙关,一遍一遍地来回走,锻炼脚上的气力。

孔府又要来客人了。一大早,仆人们把从大门到后花园的各进院子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泼水净街,显得格外清新。前清探花、华商北京电灯公司经理冯恕带领夫人来到孔府。

在大老爷孔令誉的陪同下,精神矍铄、美髯飘飘的冯恕老先生和冯太太来到孔府后花园里参观,竟听见一阵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他们循着声音望去,看见德齐、德懋姐妹两个正在后花园里赏花玩耍,大小姐德齐已经15岁了,二小姐德懋12岁了,大小姐德齐,爱说爱笑,心直口快。二小姐德懋娴熟文雅,低眉顺眼。德懋虽然小两岁,但个子比姐姐还要略微高一些。姐儿俩不愧是大家闺秀,像后花园里一朵朵桃花骨朵儿次第开放,都出落得眉清目秀,分外妩媚。那弯着腰笑个不停的就是大小姐德齐,不知道妹妹说了什么话,被逗得前仰后合。看到有外人到花园里来,花红立时飞到了脸颊上,她扯起妹妹的手,转身就往南边的学屋院里走去,身后又洒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冯恕夫妇逛完园子,大老爷孔令誉陪冯老先生到西花厅写字,女仆领冯夫人到前堂楼去看望陶夫人。

陶夫人正躺在里间的床上休息,看到冯夫人进来,要站起来给客人让座,冯夫人按住她的肩头说:“弟妹不要见怪,你身体不好,在床上躺着就行,我们姐儿俩说说话儿。”女仆倒上茶,冯夫人在床边一张暖凳上坐定。

陶氏说:“嫂子,您这次来的正好,孩子他爹走得早,那时候大妮儿才5岁,二妮儿才2岁,现在两个女儿长大了,我身体又成了这个样子,也是有今天没有明天的,我得把孩子打发出阁,也就减少了我一样心思。”

冯夫人说:“快别这么说,您是公府门第,两个女儿又出落得像桃花似的水灵,提亲的还不得挤破门啊?”

陶夫人叹了一口气说:“婚姻大事,还得门当户对才行,可是在曲阜这个小地方,县官也就是个芝麻官,公府门第太高了,反而没法子找了,还烦请嫂子留心一二!”

冯夫人眼前一亮,高兴地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正巧四儿今年17岁了,正想选娶良家女子婚配,刚才看到你们府上的千金,感到十分欢喜,如果能与公府结缘,不仅是我们冯家前世修来的福气,也解决了我的一块心病了!”

陶夫人自豪地笑着说:“我的这两个女儿,虽然上学不如儿子刻苦,但都是好性格、好品行,知书达理。谁家如果娶了我们孔家的女儿,尽管一百个放心!”

冯夫人说:“放心,放心!孔府是天下第一家,孔府里的千金小姐,教养自然是没得说!”

陶夫人说:“那我就把两个女儿叫来,给您请安?”

冯夫人说:“不用了,刚才在后花园里已经见过了,都是一等一的好人才!那个圆脸、留齐眉刘海的,笑得和银铃似的;那个高一点的,低眉顺眼的,我看了就喜欢。”

陶夫人说:“哦,原来我那两个姑娘已经和您有缘在先了!你说的那个高个儿姑娘,是妹妹,那个圆脸、留齐眉刘海的,才是姐姐。你可看好了啊,如果要娶妹妹,还得个三至五年,要娶姐姐,趁我身体还好,我好好地打发她出阁!你到底看好了那一个,大主意还得你来拿!”

冯夫人笑吟吟地说:“你们孔家的儿女亲家,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的,要不是民国了,我们怎敢高攀?我原认为个儿高的是姐姐,不想妹妹长得比姐姐还高,姐姐就姐姐吧,我们两家早早地给孩子们办了喜事儿,都了了一桩大事儿不是?”

陶夫人不乐意了,故作生气地说:“您可别看走了眼,到底喜欢妹妹还是姐姐?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要是后悔了,可是收不回来的。”

冯夫人笑着说:“那就两个都要了,姐姐当儿媳妇,妹妹当闺女!”

陶夫人说:“您好贪心啊,我可是就这两个女儿,还没有亲够呢!”

冯夫人说:“常言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成了愁!”

陶夫人点点头,说:“好吧,我先给孩子透透话儿,没什么意见,就换帖,把这亲事定下来,等秋后选个黄道吉日,让俺女儿体体面面地出门!”

冯夫人拍着巴掌,高兴地说:“这圣公府的女当家人说话办事竟然这么痛快,太好啦!我来山东这一趟,登泰山、拜孔子,交了好运了,竟然把我多年发愁的事儿定下来了。你说,我们老冯家烧的哪门子高香,竟然与天下第一家的孔府结下了儿女亲家!”

陶夫人说:“要说这事儿吧,我这当娘的也有一点儿私心。济南府多少提亲的我都没有答应,只因我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北京去,我娘家是北京的,我的爹娘还在北京生活,年纪也都大了,女儿能替我看看她姥爷姥娘,也相互有个照应不是?”

冯夫人说:“要说私心也不是私心,谁不想有个照应啊!以后陶府有什么事情,咱既然都是亲戚了,您就说一声,保准好使。您这女儿到了冯家,我绝不会让她受屈!”

德齐的婚事定下来以后,陶夫人拖着病残的身躯,千方百计筹集银两,为德齐置办嫁妆,她找司房来商量账上还有多少现钱。司房苦着脸,无奈地说:“老太太,你也知道,民国以来,祭田迷失,外县的祭田都收不上租子来,府里的70多名属官都取消了顶戴,没有人来花钱捐官了,出得多,进的少,这些年都是寅吃卯粮,拆了东墙补西墙,账上满打满算,也不够1000块大洋。”

陶夫人说:“说咱公府没钱,外人谁信?一定会说我们哭穷,日子也真是这样艰难。可是话再说回来,咱公府小姐出家,没有三五千块大洋,怎么能置办好嫁妆?怎么好打发女儿出嫁?”

她又找外东房的四路老总来,一起商量能提前收取那些租税,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终于凑齐了3000块大洋,陶夫人本想置办好嫁妆风风光光地运到北平去,仔细一算,由于物价飞涨,也买不了多少可用的东西,还得搭上一笔不小的运费。精明的陶夫人又想了一个办法,就拿着这3000块大洋,回到北京陶府,找到九弟陶勋,让他去冯府商量,能否由冯府代为置办嫁妆。

自打从曲阜走后,陶勋并没有到北洋政府里工作,而是子承父业,在京城里从事地产生意,他一直对这位五姐很有意见。

陶夫人回到北京娘家,见过孀居的母亲,就来找九弟陶勋,说:“九弟,最近忙啥呢?也不到曲阜去看姐姐?”

陶勋不理她,没好气地说:“你还好意思说,不是你把我赶出来的吗?”

这位陶府五小姐说:“你就理解姐姐当时的难处吧,也多亏你没在孔府做事,公府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你在北京多好,既能照顾母亲,又能发大财!”

弟弟说:“唉!真是拿你这位姐姐没办法,说吧,什么事儿,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陶夫人笑着说:“还真是遇到难处了,大妮儿要结婚,找的是北京冯府的四公子,府里的地皮都刮干净了,也就只筹集了3000块钱,想置办嫁妆吧,可这物价涨的,也置办不了像样的嫁妆,不如你去住在羊肉胡同的冯府说一说,说本来安排由你这个当舅舅的在北平置办嫁妆,可是自己要出门一段时间,不能亲自办理了,给你们3000块大洋,由婆家代为办理,孩子成家需要什么,就添置什么,也避免了买一些中看不中用的摆设。”

陶勋苦笑着说:“也只有五姐你能想得出这主意,我可不好意思去!要去你自己去!”

陶夫人说:“好弟弟,就算姐姐求你了,我思来想去,就你这当舅舅的去最合适,换别人去,显得我不重视。我要亲自去了呢,那就是打自己的脸了!”

陶勋一跺脚,说:“好,我去,我去,真是拿你这位姐姐没办法!”

陶勋接过钱箱子,雇了辆车,向冯府去了。找到冯恕老爷子,如此这般的一说,电灯公司的经理还真的没有起疑心,就爽快地答应了。陶勋回来后把冯老爷子爽快的神态一描述,陶夫人也感到分外高兴,总算把女儿的陪嫁的大事儿解决了,又长出了一口气。

大小姐德齐要出阁了,她带着奶妈大王妈妈和一位叫席嫂的女仆,住在北京西单太仆寺的孔府,等待着冯家来娶。

结婚这一天,一阵子京剧锣鼓来迎亲,长长的迎亲队伍里,有上百名戏子名伶全副衣靠,生旦净末丑打扮齐整,前来帮助迎亲,北京城有名的名角名票儿,几乎都来齐了,引得一路水泄不通。德齐坐在花轿里,听见街上人声鼎沸,想到可能是电灯公司经理在北京城的威望高,冯家的喜事都来看,心里是一阵阵的高兴。

冯家在北京西城羊肉胡同73号,也是一座五进的四合院,有一百三十多间房屋,各进院落里都是来贺喜的宾朋,热闹非凡。

德齐和冯家四少爷———冯大可拜完天地,冯大可挑了披红,德齐害羞地瞥了丈夫一眼,见是一位身材修长,面容俊朗的青年,穿一身白色西装,显得格外英俊。孔德齐一下子感到幸福得不得了:真是谢天谢地,能碰到这么个如意夫君!

仪式刚刚结束,德齐到新房里坐帐,丈夫就被一群人拥走了。他们一行人急急忙忙地来到位于西长安街的新新大剧院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急促的锣鼓声。一位穿着浅灰色西装、文质彬彬、面色惨白、年约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里面跑出来,对冯大可说:“大可兄,急死人了!好说歹说,孟小冬就是不捧场,你说怎么办吧!”

冯大可说:“维琛,你想想办法,叫梅兰芳劝她出来唱一出啊,就唱这一出,还不行吗?”

叫维琛的年轻人是北京第一公子———京兆尹王达之子王维琛,正在朝阳大学法科读书,他是一位养尊处优、任性惯了的大少爷,伤心地说:“我是那么喜欢孟小冬,喜欢听她的戏文,喜欢看她的扮相,天天听也听不烦!可是自从她跟了梅兰芳,不仅听不上她的戏了,连见一面都不可能了!”

冯大可说:“这两个人太不识相了!他们还是因为我们冯家而相识的!两年前,我奶奶过八十大寿,在家里唱堂会,演一出《四郎探母》,原来定的梅兰芳唱铁镜公主,余叔岩唱杨延辉,正巧余叔岩有病不能登台,临时换成孟小冬。孟小冬在我家第一次见到梅兰芳,竟然称呼梅兰芳为梅大叔,他们两个一个是伶界大王,玉树临风,一位是坤伶皇后,光彩照人,二人惺惺相惜,珠联璧合,才成就了一段皮黄佳话!”

王维琛气呼呼地说:“都是那帮受了梅毒的梅党撮合的,把他们撮合到一起了,梅兰芳是男人,照样唱,可是我们却再也听不到孟大小姐的戏了!”

冯大可摊开手,无奈地说:“今天借我大喜的日子,各方面都想再请孟大小姐出山,再唱一曲《游龙戏凤》。这不仅是咱们冬皇戏迷的愿望,也是京城菊坛翘首以盼的大事,所以大家商议,请你这位王大公子出面邀请。人们都说,梅兰芳就是不给我们老冯家面子,还能不给王大公子面子吗?”

王维琛并没有多少心机,被冯大可一激将,气得咬牙切齿,哇哇大叫:“大可兄,你进去向大伙儿说一声,就说今天无论如何,孟小冬一定会来这儿!这梅兰芳太可恶了,我王维琛今天要不把孟小冬请来,我就对不起咱们这些小冬的戏迷们!”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冯大可站在台阶上,热情地同来看戏的票友们打着招呼:“年兄,快请进,今天有孟大小姐的戏,王大公子已经去请孟小冬了!”

一位穿长衫的老者打趣说:“你这新郎官,不在家里陪孔大小姐,却在这里捧孟大小姐,什么意思啊?当心孔大小姐吃醋啊!”

又有人伸出大拇指,油腔滑调地恭维道:“冯少爷不愧是真正的票友,这叫大义灭亲啊,满北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一群身穿旗袍的官太太走上台阶,骂着说:“冯老四,你整天孟小冬长,孟小冬短,今儿个不把孟小冬给我们请来唱一出,我们扒了你的衣服,看看是不是男人!”

冯大可笑容可掬地说:“姐儿几个先进去等着,孟小冬请不来,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女人们高高兴兴地进去了。

再说,新嫁娘孔德齐在家里等着,祝贺的客人都走完了,闹房的孩子们也都走了,伴娘们困得睁不开眼,说声抱歉,也都走了。孔德齐穿戴整齐地坐在大红帐子里,苦苦地等啊等,她百思不得其解:这男人新婚之夜到哪里去了呢?

席嫂慌慌张张地跑进屋,说:“大小姐,不好了,姑爷被抓到警察局了!院子里上上下下都在传这件事呢!”

孔德齐一惊,坐了起来:“快说,怎么回事啊?”

席嫂小声说道:“今天中午,京城发生了一件命案,有一位京兆尹的少爷,单恋一个名叫孟小冬的京剧坤角,到了发狂的程度。他袖了一管手枪,找到梅兰芳的家里,扬言梅兰芳夺了他的‘未婚妻’,要找梅兰芳算账。梅兰芳一觉睡醒,一眼瞥见了少爷手上的短枪,大吃一惊,便一个转身从侧门溜走。他打电话求援,军宪警都派了大队人马来,把梅兰芳的那幢四合院围得水泄不通。那少爷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路开枪冲出去,结果自己竟被乱枪打死了!”

孔德齐紧张地问:“姑爷呢?没姑爷什么事吧?”

席嫂说:“冯府今天包了新新剧院唱大戏,那位少爷是受姑爷委托去请姓孟的戏子的,没想到竟然发生这事儿!”

孔德齐万念俱焚,拜堂时那些美好的愿望化作了泡影,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

席嫂大叫:“不好了,大小姐昏过去了!”

大王妈妈进来给她掐人中,哭喊着说:“我这苦命的妮儿啊,你醒醒啊!”

冯夫人在几个仆人的搀扶下进来了,说:“你咋呼什么,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老爷已经到警察局要人了,四儿很快就能回来!”

孔德齐醒过来了,她一边哭,一边用头使劲地撞墙:“叫我死吧,我不活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大王妈妈死命地抱着孔德齐,只是一个劲地流泪。

冯夫人呵斥道:“别闹了,大喜的日子,闹什么闹!我们冯家也是书香门第,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别闹出什么事来,给我们冯家丢人!”

德齐更来劲儿了:“什么书香门第,什么脸面,呸!结婚第一天就包养戏子,涉及命案,都抓进局子了,还好意思夸口?!”

正在哭闹之际,冯恕老先生领着四少爷冯大可回来了。冯老爷让冯大可自己进屋,自己则站在院子里,大声说:“老四家的,男人给你领来了,没有他什么事儿!你是天下第一家的大小姐,是京城冯家的少奶奶,你祖宗立下的“三从四德”的好法度,你要给天下人带个好头!什么事儿都不要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吧!”

临走,老头又扔下一句话:“大家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德齐不哭了,自己擦干眼泪,让丈夫冯大可、婆母冯夫人、奶妈和席嫂都出去,插上房门,自己一个人坐在床沿上生气。

此后,冯大可每天还是夜不归宿。新新剧院三排十八号包厢就是他的天地,这位京城名票天天在这里一掷千金地捧角,带着各色坤角儿喝酒鬼混。有人劝他回家照顾孔府的千金大小姐,他总是摆摆手,用一口正宗的京片子说:“嗨,什么破千金,爷不喜欢!除了劝我修身齐家,嘛事儿不懂,一个曲儿不会唱,真他妈的特没劲儿!”

一个月后,大小姐德齐回门了,没有新女婿陪着,她和大王妈妈两个人坐着孔府里接她的轿子车孤零零地回来,她又回到了曲阜的家。德成、德懋和家里人都高高兴兴地欢迎她回来,陶氏和二妹德懋及家人们都关心地问这问那,而她却一脸忧郁,只是用摇头和点头表示,一句话也不说,问急了,就默默地垂泪。往日的欢笑已经恍如隔世,爱说爱笑的大小姐孔德齐从此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二师校园里,对蒋介石失望之极的学生们正在大礼堂排演节目。一位黑黑胖胖的教师模样的人站在舞台上,手舞足蹈地给学生们讲话。这位正是当年五四运动时在孔府门口喊话的胖子王大牛,他大声地说:“同学们,蒋介石竟然和孔府穿一条裤子,他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是在违背孙中山先生的遗言,开历史的倒车,我们就要揭露他们的错误行径!我们这次演出的《子见南子》,是著名作家林语堂先生在《奔流》月刊上发表的一篇独幕话剧,它揭露了孔子的伪君子、假道学的嘴脸!宋还吾校长对我们的学生会剧团非常关心,非常支持!说我们在孔子家乡演这个剧,对反封建礼教将会更加有力。要我们好好排演革命戏,坚决打击封建旧礼教,旧势力,打击新军阀和孔府的勾结。同学们,你们要认真揣摩,好好地表现,争取演出成功!”

一位漂亮的女学生举着拳头,大声说:“王老师,我们要再好好地修改剧本,增加反对孔府、批判孔子的内容,使之成为反对旧礼教的匕首投枪!”

王大牛赞许地点点头,说:“陈箴泗同学,你说得好,我们这一次,就要揭露蒋介石的画皮,把孔夫子,把孔府拉下马!你演南子这个角色,很重要,紧张吗?”

陈箴泗握着拳头说:“有点儿紧张,但我不害怕,我一定要演好,大家看我的行动吧!”

为加强演出效果,二师的学生们提着浆糊桶,在曲阜全城大街小巷贴遍了海报。他们特意送票给孔府各府门头、颜府和周公后代东野府,邀请他们莅临指导。为使演出人物形象逼真,学生们还通过孔府的仆人,借来了服饰、道具,打扮一新。

大家怀着期盼的心情,就等着正式演出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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