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二十七章 峡江途中遭空袭 大佛脚下遇故知

2019年03月28日11:49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庄陔兰不紧不慢地说:“原因啊,就在陶夫人那里。”

王毓华更加疑惑了:“怎么在陶夫人那里?小成和陶夫人也是天生注定的吗?”

庄陔兰滋滋地吸了一口烟,又慢慢地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你想啊,达生属猴的,长在桃树下,猴子有了桃,那还不就有吃有喝,诸事都很顺利了嘛!”

王毓华往躺椅上一靠,点点头,说:“有道理,你老先生分析得很对!

庄陔兰说:“那是肯定的,天下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啊!”

王毓华说:“唉!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竟然又梦见达生了。梦见我和达生爬山,爬啊爬啊,爬到山顶了,看见一个山洞,刚要进去,突然,里面出来一股大水,把我们骨碌骨碌冲下山了,我和达生失散了,再也找不到他了。你老先生说说,这是一个什么征兆呢?”

庄陔兰掐着指头算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坐起来说:“我用《易经》来给你圆圆梦吧。山上有水,取《水山蹇》卦。卦辞是: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曰: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

王毓华高兴地笑了:“这是一个吉卦,说明达生去西南方向,是好事,有利啊!”

庄陔兰接着说:“是啊,《易经》上还说‘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王毓华说:“这么复杂,怎么解释啊?”

庄陔兰说:“《易纬·通卦验》上说‘坤,西南也。’德成去的西南方是坤,坤为朋,西南是坤王,故曰‘利西南,得朋’。”

王毓华宽慰地说:“这样说,达生在大西南过得还不错,还有一帮子朋友!”

庄陔兰说:“是啊,可是别忘了,这是一个蹇卦,蹇卦的本义:蹇滞,故不得还。他想要回来,再回到曲阜这个家,难啊!”

王毓华又叹了一口气:“达生,为师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1938年8月的一天上午,闷热的汉口江汉关码头。

英国人建的大钟楼伫立在江边,望着岌岌可危的武汉城。长江边上,扛着大包的工人正在汗流浃背的装卸货物,一队高级轿车驶入江边码头前的广场,第一辆车上下来一位浓眉大眼、英气勃发的高级将领,第二辆车上下来了身穿黑色长衫、矮矮胖胖的孔祥熙院长。从后面的三辆小车上慢腾腾地下来孔德成夫妇、他们的几位老师和仆人。与来武汉时不同的是,孙琪方的怀里已经抱着一个8个月大的婴儿。她一边下车,一边对着婴儿轻声说话:“维鄂,我们又要搬家了!这回是要坐船去重庆了。”

武汉大决战的气氛越来越浓了。由于日军飞机每天都对武汉进行密集轰炸,武汉三镇百姓死伤严重,为了确保孔德成的安全,国民政府决定将孔德成全家转移到重庆。

孔祥熙院长和那位将领过来和孔德成说话。孔祥熙介绍说:“这位是59军军长张自忠将军,你的老乡,山东临清人,指挥喜峰口战役的大英雄,听说你要转移到重庆去,非要亲自赶来送行!”

孔德成不由得抬头打量了张自忠一眼,只见他形貌伟岸,威风凛凛,目光如电,不怒而威。而此时,张自忠将军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握住了孔德成的手,孔德成疼得呲了呲牙。张自忠豪爽地说:“小圣人,你好,没想到在这里见到我们家乡的小圣人!”

孔德成高兴地说:“谢谢张将军,德成不能跟您参加抗战,已是十分惭愧,还有劳将军百忙之中送行,德成有罪啊!”

张自忠爽朗地哈哈大笑:“小圣人能够随政府南下,就是对抗战最大的支持!你的抗日声明,让我们前线将士精神倍增啊!”

孔德成感动地说:“张将军,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一首诗‘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鼋鼓山河动,电闪锦旗日越高。’只可惜,马上相别无纸笔,没办法写下来,等我们下次相见,一定写下来送给你!”

张自忠将军坚定地咬咬嘴唇,一脸刚毅地说:“小圣人,你放心走吧,祖国山河已经丢失大半,绝不能再撤了,我荩忱将与武汉共存亡,恐怕没有相见的那一天了!”

孔德成说:“一定会有的,我会写好了字等你!”

张自忠笑笑说:“那好吧。”

孔德成说:“张将军,一言为定!”

张自忠点点头:“一言为定!”

气笛声声,催人远航。

孔祥熙关心地问:“船票都带好了?”

孔德成点点头,说:“谢谢孔院长,谢谢张将军,代我向蒋先生致谢!”

大家再一次握手告别。

军警们大声嚷着:“让开!让开!”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中为孔德成一行隔开一条小路,孔德成一行穿过甲板,走进一艘名叫“民俗号”的渡轮。岸上的人挥手告别。

渡轮划开破浪,驶入江心,向三峡上游奋力驶去。

孔德成一行坐在渡轮的上层,在熙熙攘攘、南腔北调的人群中,他和两位老师坐在前排,孙琪方抱着孩子和两位女仆坐在后排,陈八、吴章两位忠实的老仆人坐在最后,时刻护卫着孔德成一家的安危。

孔德成的这两位老师,李炳南天庭饱满,慈眉善目,说话慢慢悠悠,颇有佛家面相。吕金山老师肤色黝黑,性格豪爽,颇具山东人的气概。

李炳南说:“刚才来给我们送行的这位张将军,可是一位威震敌寇的抗日英雄!”

孔德成问道:“李老师,你认识他?”

李炳南说:“我在济南街上见过他骑着大马,带着队伍经过,那可真是威风凛凛,他的部队步伐整齐,纪律严明,从不骚扰百姓,威信很高啊。”

这时,旁边一位拄着拐杖的脏兮兮的老兵听他们在讲张自忠的故事,就凑过来说:“张将军是我们原来29军的老师长,是我们民族的大英雄!”

孔德成兴奋地说:“老兄,你快讲来听听。”

那位拄着拐杖的老兵说:“这事说来话长,我们的老师长出生就在你们山东的临清,齐鲁为孔孟故地,山东人素有忠义之名,出过许多英雄好汉,是义和团的发源之地。师长小时候最爱听义和团打洋人的故事。

“长大之后,师长投奔冯玉祥,到“9.18”事变时,他已经成为宋哲元任军长的第29军38师师长了。他治军严厉,赏罚分明,爱戴百姓,悲天悯人,威望极高,被人们誉为‘活关公’。

“日军占领东三省后,日军向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发动攻击,先占领了山海关,接着,3万多日军开始进攻喜峰口。我们29军,枪械陈旧,弹药补给困难。他给每位士兵打造了一把大刀,亲自指挥战士手持大刀,分路夜袭敌营,大获成功,杀敌数千人,日军狼狈撤退。但是,由于日军突破另外的防线,攻入了长城以内,长城抗战虽然最终失败了,但是,我们29军绝对是好样的!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全线进攻29军。宋哲元率军退往保定,留下张师长代理北平市市长。北平沦陷,日方要他通电反蒋、反共、宣布独立,他坚决回绝,辞去所有代理职务,偷偷逃出北平,回到南京。他再次走向战场,率军参加徐州会战,血战临沂,取得了临沂大捷。现在又来保卫武汉啦!有张将军在,武汉就丢不了!”

大家对张自忠将军赞叹不止。

突然,一架敌机飞过,扔下几枚炸弹,在船边激起几层楼高的巨浪,“民俗号”渡轮几近翻船。大家吓得惊慌失措。

一位身穿干净的灰色员工制服,两眼熬得通红,但却一脸坚毅的青年不顾颠簸,摇摇晃晃地走进船舱,用四川话说:“大家不要慌神,龟儿子日本人扔炸弹我们不怕,大家都要系上救生阀,如果船被炸沉了,你们就拼命往岸边划,要有信心划到岸边,逃一条生路!”

这时,又一架敌机飞过,扔下一枚炸弹,落在前面的一条船上,只有一两分钟的时间,那条船就摇摇晃晃地沉到江里去了。

青年见到这番光景,不顾飞机扫射,冲出船舱,抓住船弦,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哥哥———哥哥———”

孔德成于心不忍,扶着椅子把手,一步步走出去,几位老师和仆人也跟着走出去,去扶那位绝望的青年。

孔德成俯下身来问道:“那条船上有你的兄长?”

青年啜泣着点点头说:“那条被炸沉的船也是我们公司的船,我的哥哥就在那条船上当水手。现在,为了阻止日军进攻武汉,武汉已下令封航,船都被政府下令掘沉了,整个长江上只有我们重庆民生公司的船,来运送人员和物资,爸爸、哥哥和我没黑没白的在长江上跑船,全家人已经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啊!”

孔德成没有办法来安慰他,只是一遍一遍地说:“不要哭,不要哭,会好起来的!”

那位青年依然啜泣不已,孔德成让李炳南老师掏出10块大洋送给青年,说:“回家给您老父亲买点东西吧!”

这时候,已经有很多人出来围在青年人的身边看热闹,看着看着就被感动了,也纷纷掏钱捐款。

那位青年推开大家的手,说:“我叔叔就是民生公司的总经理卢作孚,我不缺钱,你们一路逃难,不容易,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孔德成说:“这日寇一来啊,就把我们所有的中国人都变成亲人了。小兄弟,别哭了,江上风大,别哭坏了身子!”

仆人老吴过来说:“公爷,我把这位后生扶回去,你也注意安全,到船舱里去吧。”

孔德成慢慢地回到船舱里,叹惋不已。

从宜昌城往上,南津关是西陵峡之东口,也是西进三峡的入口。两岸绝壁耸天,峰奇谷异,江面狭窄,犹如一只细颈瓶口,锁住了滔滔大江,成为长江中、上游的天然分界线。原来峡内相对平缓的江水流到这里,便形成一团团的泡漩。泡漩是长江三峡独有的险恶水流,是水泡和漩涡的合称,水激而上冲,宛如沸腾之泡;水由外向内回漩,中心有涡陷则成漩。南津关其实还有一个更古老、更为真实贴切的名字———“难进关”。峡江著名的泡漩有多处,最著名的当属南津关。这里的泡漩,每隔十多分钟就出现一次,泡高约达1米,漩涡深至3米,漩的直径达40至50米。泡漩区内江水渲啸,声闻十里之外,让人恐惧不已。

“民俗号”渡轮在漩涡的边沿,一边艰难地向外挣扎,一边奋力向西行进。看着船舷外飞转的巨大漩涡,感受着渡轮在浪尖上颠簸,孙琪方和两位女仆呕吐得厉害。孙琪方说:“不行了,真比怀孕的时候还难受啊!”

孔德成一看两位女仆非但不能扶着孙琪方,还趴在她的身上,压得孙琪方难受,就过来拉着妻子的手,暗暗地给她一种信念上的支持。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拼搏,渡轮终于鲤鱼跳龙门,绕过巨大的泡漩,驶上了高层的水面,进入了西陵峡。

整个三峡,真是处处险滩、暗礁,曲折难行,稍有不慎,就有船破人亡的危险,加上敌机为了炸毁这段水上生命线,每日在三峡上空盘旋、投弹,把这一路的航行,变成精神的折磨。那两岸雄伟壮丽的风景,竟没有心情来看。

孔德成一家终于来到了山城重庆。

从上海先期来的族人孔祥勉已经为他们安排了住处。一位银行经理自愿将自家的二楼房屋腾出来,让给孔德成一家住。

这处住宅位于重庆市中心的两路口新村,孔德成带领仆人、教师在此落下了脚,大家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凄厉的防空警报就把他们唤醒,嗡嗡飞过的敌机投下一枚枚炸弹,市区顿成火海。原来,重庆也不太平,也在敌人的轰炸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炸弹就会落到自己身上,大家又开始紧张和苦闷起来。

好在有重庆人已经挖好的防空洞,敌机一来,就会响起警报,人们就钻进防空洞里躲藏起来。

时间一长,大家对日本人的飞机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由于敌机的干扰,什么大事情也干不了,孔德成就用这零零碎碎的时间练习写毛笔字,小时候就有写字的“童子功”,现在又开始学习写魏碑字体。一日在街上发现有卖《张猛龙碑》碑帖的,就买了下来,真是又喜又悲,五味杂陈。喜的是竟然在山城重庆发现了张猛龙的碑帖,可以临帖练习了,悲的是这幅字帖的石碑就在曲阜孔庙里,自己远隔万里,有家难归,无法当场揣摩学习。每次敌机飞来,防空警报拉了好长时间,孔德成还在不慌不忙地练习写毛笔字。

老师、仆人各自跑进防空洞,却不见了孔德成,都急得在防空洞口大声喊他:“飞机来了,达生,快进来啊!”

孔德成不慌不忙地搁下毛笔,整整长衫,踱到门外,下来楼梯,朝防空洞走去,不服气地对着天空哼了几声。

连一脸富态的李炳南老师都坐不住了,他焦急地跑出来,把孔德成拉进防空洞说:“官爷,快来吧!”

孔德成还是辩解:“天如丧斯文,我死得其所。天不丧斯文,小日本的飞机又能奈我何?!”

这时,一颗炸弹就落在刚才孔德成站着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大坑,爆炸声把大家的耳朵都震聋了!

孔德成摇摇头,挖挖耳朵,听力才渐渐恢复。

两位老师气得直跺脚,连平常好脾气的孙琪方也把孩子往女仆怀里一放,哭天抢地地闹起来:“就你不怕死啊?我也不怕!要死,全家一块死!”

孔德成连连向大家道歉,说:“我错了,我错了,下回我第一个钻防空洞还不行吗?”

敌机过去了,重庆城中心却燃起了一片大火。原来,炸弹把一片木头房子燃着了,风助火势,大火越烧越大,浓烟弥漫了天空,刚经过敌机轰炸的人们又要组织救火了。

市中心的一个防空洞里的人都没有能够出来,几百人被浓烟呛死了,整个重庆弥漫着浓浓的悲愤和痛苦。

中午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了李炳南老师!一等二等也没有回来,到他的房间去找,却在桌子上放着用毛笔写好的两幅条幅。大家看时,分别是两首诗。

第一首诗是《寇机》:

金鸢铁卵啸晴空,

万物全销一炬红。

闻道有穷能射日,

愿除妖孽借雕弓。  

第二首诗是《慈航》:

青莲花下礼空王,

呵壁怀沙枉自伤。

热泪从今归净海,

教他有力载慈航。

孔德成叹息一声,说道:“李老师志向已明,我们不用去找他了。”大家回到客厅,默默地吃饭,谁也不说一句话。

第三天,在敌机轰炸的间隙,重庆市佛学社在长安寺举办大型安息大法会,为死难的同胞超度亡灵。

孔德成和全家都去长安寺参加大法会。在身披酱色居士服装的人群中,一位面相富态、慈眉善目的红脸居士跟着和尚们一起高声诵经。

孔德成带领全家跟着人们依次走进大雄宝殿,在佛像前深深鞠躬。

胖居士慢慢地从诵经的队伍里走出来,不好意思地对着孔德成说:“达生,日本侵略中国,不是一次两次的战争,而是人类的大灾难!为师已经参悟佛法,自号雪庐居士,祈求佛祖拯救世界!”

孔德成靠在李炳南老师的肩头,痛哭失声,说:“先生,我理解您,我理解您!您就好好地在这里祈祷,法事完了,别忘了回家。”

武汉失守之后,民国政府机构全部都转移到重庆。在日机轰炸的严峻形势下,为了保证政府机构和首长的安全,国民政府开始在重庆西郊的歌乐山大规模建设官邸,政府在歌乐山云顶寺西侧一片名叫蛤蟆石的林间空地,为孔德成建了两栋木造平房,作为奉祀官官邸。此处环境优美,非常幽静,屋前有小径,进出有柴扉。

在重庆歌乐山一带幽深的丛林里,住满了国民政府的达官贵人、文化名流,这里已经成为“陪都的陪都”,大家诗酒唱和,你来我往,倒也热闹了许多。

孔德成在歌乐山安居之后,许多从曲阜逃难来到重庆的家乡人,都到这里来投奔他,孔德成是来者不拒,只要是能有一口饭吃,就与大家同吃。

当年孔德成出生时,准备接替衍圣公五府的孔德冏后来成了一名军医,跟随部队在武汉作战,照顾不了妻子,就让身怀六甲的妻子杨锦秋独自一人来到重庆找孔德成一家。当她风尘仆仆地找到孔德成家,倚着柴门讲述一路艰辛的时候,孔德成和孙琪方向她伸出了热情的手。孔德成非常同情地说:“大嫂啊,你一个女人家,跋涉千里来到重庆,莫说无处可去,就是有地方去,也万万不可独自生活!”

杨锦秋惭愧地说:“达生兄弟,我从家里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带,只能靠你们生活了!”

孔德成说:“这个家和曲阜的家都一样,都是咱们的老孔家,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们生活在一起,有什么事情,大家都能相互有个照应。”

孙琪方安排女仆收拾了一个房间,让杨锦秋住下,一日三餐,一家人在一起吃。

孔祥勉的儿子孔令鹏考上了武汉大学,要到四川乐山去上学,孔祥勉在银行里工作脱不开身,迟迟不能送他上学,孔德成知道了,主动要求送令鹏小叔到乐山。

孔德成和两位老师、两位老仆人一行,陪着少年孔令鹏去上大学,他们乘坐渡轮沿长江而上,群山夹江,两岸猿啼,一路苍茫好风景。引得师徒几人,作了不少好诗。抵达宜宾后,换成木船溯岷江北上,江水更加急湍。每遇险滩,那些世代裸体拉纤的纤夫们皆匍匐而行,川江号子,声震山谷。船行八日,终于抵达了乐山。

一行人弃舟登岸,把孔令鹏送到已经搬到乐山的武汉大学,帮助他报上到。师徒几人没了事务,高兴地去游著名的乐山大佛。李炳南老师新近在重庆皈依了佛教,正在如饥似渴地学习佛经,恨不能见佛就拜,能有机会见到世界上最大的弥勒佛,更是激动得不行。

孔德成心情格外舒畅,说:“乐山这地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我觉得好亲近啊!”

快人快语的吕金山不解地问:“达生,你第一次来,怎么就亲近啦?”

孔德成摇头晃脑地背起书来:“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大家哈哈大笑,为孔德成的聪明所叹服。

李炳南说:“在这千年大佛的脚下,佛光普照,乐山一定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地方!”

他们说着话,来到正对着大佛的肖公嘴渡口,准备乘船过江,到岷江对面的大佛去。突然,在船只停靠的空地上,有一群装货的棒棒们正在打架。几个光着脊梁的人手持棍棒追着一个黑壮的汉子打,他们用当地的方言嚷道:“这龟儿子,瓜兮兮的,竟然抢我们的生意!

“敢抢我们的地盘,真是瓷片敢给瓦片碰!”

“这山东佬,竟然跑到乐山来,断我们的活路,灭了他!”

打架的人吵吵闹闹经过他们的身边,另外有几个人迂回包抄到黑壮汉子的前边,堵住了他的去路。黑壮汉子一看无路可退,虎吼一声:“奶奶的,老子给你们拼了!”

那字正腔圆、撕心裂肺的山东话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亲切,在万里之外的巴山蜀水之间,在这偏远的乐山小城,竟然听到这么亲切,又这么绝望的乡音,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他们忍不住朝黑壮汉子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不要紧,原来,他竟然是和王献唐、屈万里在一起的省图书馆的工人李义贵!

孔德成忍不住惊奇地喊了一声:“李工!”

李义贵听见有人用山东话喊他,认为是自己由于极度紧张而听觉失常了,晃晃耳朵,镇定精神,仍然准备拼死一搏。

孔德成、李炳南、吕金山一起喊道:“李义贵!李义贵!”

这回,李义贵听到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听到有一群熟悉的家乡人在呼唤他!他转目四望,看见了曲阜奉祀官府的孔德成和他身边的老师、仆人们,他不相信在他身陷绝境的时候,会有孔奉祀官越过千山万水来搭救他!

他扔掉木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痛哭:“我眼看花了吗?这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是圣人从天而降,下来救我了吗?!”

孔德成和老师、仆人急忙跑过去,扶起李义贵,看到李义贵落魄到这种几近死难的地步,大家都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那些准备打架的人看到来了一群头戴礼帽、身穿长衫,看起来很有身份的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是该上去打架,还是该逃跑。

一个好像是老大的人说:“我看,这李义贵以后不会在这里当棒棒了,我们不用再打他了,散了,散了!”

这群光脊梁的棒棒们一哄而散。

黑脸的吕金山呐喊一声:“散了?不行!这样欺负人,我非得要教训教训你们不可!”

那些棒棒们跑得更快了,眨眼的功夫就没影了,哪里还抓得住一个!

孔德成问李义贵:“王献老和屈万里呢?”

李义贵过了好半天,使劲地揉揉眼睛,才知道不是在梦中,就说:“我领你们去找!”

大家乘上一条小木船,渡过岷江,朝大佛的方向驶去。

这里是长江上游的岷江、大渡河、青衣江三江汇流之处,黄、黑、青三种颜色的水流泾渭分明。一叶扁舟划过碧波,朝大佛急驰而来。

大佛依岷江南岸的峭壁凿造而成,为弥勒佛坐像。但见他头与山齐,足踏大江,双手抚膝,体态匀称,神势肃穆,临江危坐,真是“山是一尊佛,佛是一座山”。大佛全身约三十层楼高,头约十几米高,头宽也约十米,头上有数不清的石雕发髻。

小船靠岸以后,他们沿着山道来到大佛脚下,那大佛的脚也是巨大无比,光他的脚面上,就可围坐百人以上。大家来到大佛的左脚下面,看见有一个小破桌子,旁边支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卜卦算命、代写家书”。

小桌子旁边,坐着一位黑黑瘦瘦、身穿破烂长衫的青年人,他身边,并无半个卜卦之人,而他也正在闭目养神。离老远,李义贵就高兴的地喊道:“翼鹏,你看谁来了?”

江风呼啸,涛声浩荡,睡觉之人梦乡遥远,竟然没有喊醒他!

大家来到屈万里身边,孔德成在他耳边轻轻呼唤道:“翼鹏兄,我是达生,我是达生啊!”

屈万里睁开眼睛,认真地说:“对啊,就是你,该你作诗了,你却跑到这里来!”

孔德成看着这位落魄的省图书馆主任,满眼噙泪:“翼鹏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屈万里看看周围的人,都是一袭长衫,还是梦中的样子,只有李义贵光着上身,闪着古铜色的光泽,焦急地看着他。

此情此景,恍如隔世。

屈万里打了个哈欠,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十分生气地说:“刚才梦到曲阜奉祀官府,我们饮酒作诗,上来一盘神仙鸭子,味道可香了!正待要吃,你们非要我作诗,做完诗后,还没吃上呢,这又把我吵醒了!”

说得大家悲喜交加。

而这位屈夫子并不管别人的感受,又十分认真地问道:“我刚才作的诗呢,我念完就忘了,你们谁记得?还我的诗来!”

说得大家真是哭笑不得,雪庐先生李炳南立刻摇头晃脑地说:“你看看是不是这样一首:

佛山巍巍立江边,

背靠大佛卜前端。

弥勒冷眼三界外,

屈子热梦到乡关。”

大家一起叫好,唯独屈万里却仍是不依不饶,摆着手说:“去去去,你这是现编排的,临时抱佛脚,照比我的诗差远了,只是我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孔德成问道:“翼鹏兄,王献老呢?他又在什么地方?不要告诉我他已经在大佛寺里出家当和尚了!”

屈万里说:“王献老倒是没有当和尚,他在山下的一所中学里教书,晚上就会回到我们的家中来。”

孔德成急切地问道:“你们的家在哪里?”

屈万里指了指岷江对岸,说:“在江边一座小庙里,我们走吧。”说罢,这位算卦的“道人”开始收拾他的幌子、桌子,准备回家。

孔德成说道:“把这些东西都扔到岷江里去吧,我们不会再来了!”

屈万里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吕金山说:“快走吧,这有什么留恋的,回到重庆给你打一套新的,让你在重庆大街上支摊子算卦。”

屈万里这才从梦中醒来似的,说:“你们这样说,我才感觉到是真的啦!”

大家一起登舟回到乐山县城,沿着江边来到一处坐东朝西的小庙,这是一座江南风格、飞檐粉墙的院落,门楣上悬着一块掉漆的木牌,依稀可以看出“天后宫”三个大字。屈万里一边走,一边介绍说:“天后宫就是妈祖庙,供奉的天后即为妈祖,妈祖相传姓林,名默,是宋代福建莆田县一渔家女子。传说她能乘席渡海,在惊涛骇浪中救助海上遇险船只,为此,人们称她‘龙女’、‘护海女神’,并修庙供奉。宋代封她为顺济夫人,元代封她为天妃,清康熙年间,封她为天后。除了农历初一、十五,人们对其烧香叩拜外,过去每年的阴历三月二十三日,乐山这地方都要举办盛大的娘娘庙会,纪念天后圣母的诞日。可惜这些年已经破败了。”

孔德成问:“天后不是福建、江浙一带的人们敬奉的‘护海女神’吗?怎么在这高山之巅,也有天后宫呢?”

屈万里说:“乐山这地方三江汇流,江水湍急,信佛的人在山崖上刻了大佛,信妈祖的人就在这里建起了天后宫。世界上所有的神灵,说白了,其实还不都是人们自己心灵的寄托!”

进来宫门,是一个大院子,院子的南面,坐南朝北是一座戏台,北面是一座天后殿,由于岁月流逝,大殿和戏台的青瓦大都已经剥落,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大殿的后面,还有一座殿堂,是天后的寝殿。李义贵打开锁,一行人走进这座天后寝殿,但见泥胎倒塌,蛛网横结,比前面的大殿显得更加破败不堪。

在寝殿的地上,凌乱的柴草上铺着几个脏兮兮的铺盖卷,靠墙的东侧,有一堆柴草。李义贵轻轻扒开柴草,露出几个大木头箱子,与孔德成在曲阜见过的大箱子毫无二致。

李义贵看到这些箱子,格外欣慰,自豪地说:“奉祀官,看看吧,宝贝都在这里呢,一点儿也没少!”

孔德成安排两位老仆人到街上买来了酒肉,大家一边说话,一边就在铺盖卷上坐着等王献唐。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位身穿长衫的老者走了进来,看到殿里坐了一群人,大吃一惊,厉声喝道:“谁?!”

大家站起身迎了上去,屈万里怕王献唐感到惊奇,就介绍说:“馆长,达生和府里的教师、仆从一起来乐山送学生,竟然在江边与李工不期而遇,您看这事巧不巧!”

王献唐只觉得眼前一热,上来抱住孔德成,仔细地端详了半天,轻轻地拍拍孔德成的脸,说:“达生,达生,真的是你们啊?!国破家亡之时,没想到我们还能在这里相见,这真是上天可怜我们啊!”

李义贵找来一块大木板,又在床头摸出一盏油灯,挂在墙上,就着昏暗的灯光,陈八、吴章两位老仆人把买来的酒菜摆了满满一木板,招呼大家一起吃饭。

大家一起盘腿坐在木板四周,在一个大碗里倒上酒,轮流用大碗喝酒,边吃边喝,边喝边聊。

王献唐说:“我们这一路啊,遇到的艰难困苦,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自从跟随省立医院离开曲阜南下,一路颠簸到了武汉,济南被日军占领后,省图书馆中断了资金寄送,正巧山东大学要搬往四川万县,我和山东大学校长熟悉,就以到山东大学任教作为条件,由山东大学出资,把文物箱子运到了万县,三个人就靠一份工资生活。后来山东大学奉命解散,经熟人介绍,我又来到乐山的武汉大学来找工作,就把文物运到了乐山。可不想,武汉大学的工作没有找成,三个人生活无着,我就到乐山一个内迁的中学教书,翼鹏只好到大佛脚下卜卦,李工在江边码头当挑夫。我教书还好,而他二人,忍冻挨饿不说,还经常遭受地痞流氓的欺负,这受的罪啊,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

说得孔德成叹息不已。

王献唐接着说:“这几箱文物的运输,可是个大难题,长江上的渡轮,人员都运不过来,谁还愿意运这些东西?我们在武汉江边,一个船一个船的哀求,终于有一个船答应运输。可是在装船的时候,由于箱子太大,差点掉到江里!三峡里的一路险滩暗礁,日本飞机的一路轰炸,多少次我们都濒临绝境!你说,这箱子里的东西,可是我们山东的一部历史,如果丢了,我也不活了!我没法见山东父老啊!”

孔德成感动地说:“王献老,翼鹏兄,你们的故事惊天地,泣鬼神,是任何编故事的人都编不出来的,相信将来有一天,一定会有人来写你们的故事,相信普天下的中国人,一定都会为之动容啊!”

孔德成和两位老师也把一路逃难的艰辛叙述了一遍,大家又是唏嘘感叹了一番。

他们就这样吃着、喝着、说着、哭着、笑着,到最后,也分不清哪是酒水,那是泪水,真是泪水当作酒水吞。

一直叙到月朗星稀,天色渐明。李炳南说:“大家都别说了,我们能够再次相聚大佛脚下,能够再话巴山夜雨,这是好事,是喜事啊!这可都是佛祖给我们带来的福气,我们要心存感谢,感谢这一切苦难和幸福吧!”

孔德成说:“李老师说的对,我们喝了碗中酒,早早睡吧,明天我们一起回重庆!”

第二天,王献唐到学校里辞行。孔德成给李义贵留下一笔生活费,嘱咐他不必出去干活了,生活费会按时寄来。

之后,孔德成和王献唐、屈万里等人一起踏上了返回重庆的木船,他们站在船头,向依然端坐在江边的那位大佛挥手告别。

孔德成和李炳南、吕金山两位老师以及陈八、吴章两位老仆人簇拥着王献唐、屈万里两位为保卫文物千里远播的山东好汉从乐山回来,几个人坐着一条大木船沿岷江而下,大家这才感觉到山川秀丽、景色壮美,一路上欢笑不断,屈万里说:“这岷江两岸的风光真是壮美啊!上次来时我怎么没有看到呢?”

王献唐说:“上次押运文物,那真是一路愁苦,一路担心,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哪里还会看到山川秀美?”

孔德成挽挽袖子,劝说道:“各位老师,不要紧,我们这次补回来!”

吕金山说:“好啊,还是老习惯,作诗作诗!”

大家的心情像放晴的天空一样阳光灿烂,喜不自胜。自然更是佳作频出。

孔德成站起身来,双手背在后面,得意地说:“各位老师,别和学生争,这次,就让我来抛砖引玉吧!”他面对两岸青山,满怀豪情地吟出一首诗来:

“水满岷江绿满山,

一山放过一山拦。

两岸风光两样情,

一江秋水一江诗!”

老师们赞许地鼓起掌来!他们满怀爱怜地看着孔德成,不住地频频点头,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1941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王毓华老师闲来无事,出门到广育堂药店找周老板聊天。自从广育堂药店出了假沉香事件以后,周老板感受到王毓华老师的善良和宽厚,王毓华则看到了周老板作为一个药商的良知和责任,二人惺惺相惜,从此成了很好的朋友。周老板经常晚上来孔府看望王毓华。王毓华不上课的时候,也经常到广育堂来,一边看周老板忙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这次,王毓华刚一进店,周老板就从柜台里边迎了出来说:“子英兄,子英兄,多日不见,这回不用您来讲孔德成的事啦,该我来给您讲一讲小圣人的新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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