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十七章 二姐出嫁身影单 骨肉相离泪不干

2019年03月18日11:42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丝丝的蝉鸣在孔府西北角那片幽静的学屋院里,显得特别的聒噪而悠长,1934年的夏天到了。从孔府大门到后五间,从西路到东路,孔府院子里都用苇席搭上了顶棚,院子里十分阴凉。

二小姐孔德懋17岁,孔德成15岁了。

孔印秋拿着一本册子,来到学屋门口踌躇着,是进呢,还是再等等?王毓华老师正在上课,抬头看见了门口的孔印秋,就问:“印秋三爷,你有事儿找达生?”

孔印秋点点头。

王毓华热情地说:“那就进来吧。”

孔德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问:“三爷爷找我商量事儿?”

孔印秋说:“是啊,柯府来信说,想把二小姐的婚期提前。”

孔德成惊奇地问:“二姐不是说好的今年冬天结婚吗?”

孔印秋解释说:“是啊,原定冬天结婚的,可是二小姐的公公病了,非常厉害,也就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想叫二小姐早点儿嫁过去,给老公公冲喜。兴许,她公公的病会好了。”

孔德成不高兴地说:“冲喜都是骗人的,我们不用管他!”

孔印秋说:“恐怕不好吧,这也是一种风俗,说是有病老人看到孩子成家了,心情好了,病也就好了。一般女家都要同意,不同意不好。如果不答应,老人死了,女的嫁过去之后,要落埋怨的。”

孔德成沉默了一会,说:“没有办法,那就只好同意吧。”

孔印秋说:“现在该给二小姐准备陪送嫁妆了,达生,你说,该给你二姐陪送什么好呢?”

孔德成说:“你问我大娘袁夫人了吗?她怎么说啊?”

孔印秋说:“问了,她说,她身体不好,你长大了,她就不操心了,这事儿都听你的。”

孔德成说:“文书房都有档案,看看当年我娘在的时候,怎么陪送的大姐,就按照什么规矩陪送二姐吧。反正不能叫二姐吃亏。”

孔印秋说:“你说得很对,我已经把当年的记录找到了,只是原来陪送给你大姐德齐的一件珍贵的大楷雕,府里可只剩下一件了。”

孔德成问:“就是那个文王百子的大楷雕如意吗?有两米多高,上面刻着一百个小孩子环绕着周文王,一个小孩一个模样的?”

孔印秋说:“就是那一件,恐怕以后曲阜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楷雕大件了!”

孔德成问:“为什么?”

孔印秋说:“听老辈人说,这楷雕的历史,已有两千多年了。孔子去世后,弟子子贡带来家乡的楷树苗栽在孔子墓旁,并在墓旁守墓六年,楷树长成参天大树,也就是现在孔林里的‘子贡手植楷’。后来为报答老师的教诲之恩,子贡还亲自用楷木雕了孔子和夫人亓官氏两尊坐像。”

王毓华插话说:“我听说这楷树有雌雄两种,不是都能用来雕刻的。是吗?”

孔印秋说:“是啊,这楷雕可是咱们曲阜独有的雕刻工艺品,是以孔林里的楷树为原料雕刻而成的。这楷树有雌雄之分,雄树的质地非常坚硬,还带有黑筋,不适合细雕,只能做手杖。而雌树,则比较柔软,纯黄色,适合刻如意和各种图画。光绪年间,山东巡抚给慈禧太后的寿礼中就有一柄曲阜楷雕寿杖和一对楷雕如意。杖上刻百龙百珠,云霞相映,如意上则刻着八仙给王母娘娘庆寿,慈禧太后喜欢得不得了,称为人间绝技。”

王毓华老师说:“想来,这个文王百子的大如意,一定比那个给慈禧太后的贡品还要珍贵了!”

孔印秋说:“是啊,别说找这么大的一棵雌楷树不容易,就是雕刻上面神态各异的小娃娃,即使是有多年经验的老刻工,不坐上它三年五年的冷板凳,也刻不成!”

孔德成沉吟片刻,说道:“我就这一个亲人了,送给二姐,没有什么可心疼的。还有其它的金银珠宝、字帖书画,古式家具,也都找一些上好的,一块送她。”

孔印秋点着头说:“好吧,我这就去准备。”说罢,转身就要走。

孔德成喊住孔印秋又问:“三爷爷,还需要给二姐准备什么嫁妆,置办什么衣裳吗?”

孔印秋说:“你大姐结婚的时候,也是由于钱紧的原因,老太太筹集了3000块大洋,让婆家置办的嫁妆,总算交代过去了!可是眼前,我是连3000块钱也筹集不到啊!”

孔德成说:“还是借一借吧,这是二姐的大事,总不能太寒酸吧?”

孔印秋说:“你说,我过去当我的小财主,吃穿不愁,整天就是提笼架鸟,写诗作画,优哉游哉!可是自打当上了这个管家以后,最大的事就是借钱,大事要去借钱,小事也要借钱,甚至打二两洋油的钱都要借,府里府外的,凡是能借的都借遍了,这么大的一笔钱,一般的人家哪里有啊?”

孔德成想了想说:“你还是去找刘先生一起想想办法吧,他办法多,人缘好,你们两个一起出面,也许能筹集个一千两千的。”

孔印秋又叹了口气说:“我看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孔德成问:“婚礼其他的事情准备的怎么样了?不是说要借用孙家的宅院举行婚礼吗?拾掇好了吗?”

孔印秋说:“正在弄呢,你有时间,也到孙宅去看一看。”

孔德成转身看看王老师,征求他的意见。

王老师满怀关切地说:“这样吧,这几天,你就上午学习,下午帮姐姐筹办婚礼。”

孔德成感激地朝王老师鞠了一个躬,说:“谢谢王老师!”

二小姐孔德懋的婚礼准备在曲阜举行。在曲阜,除了孔氏各府、颜府、东野府等圣裔的府第,就数济宁玉堂酱园孙家的后人在曲阜的宅第气派,因为孔、颜、东野都是一家,而老衍圣公孔令贻的第一个夫人就是孙家的女儿,只有选孙家作为外家。孙家很爽快地就答应了,腾出一处宅院,作为二小姐孔德懋的婚房。

孔德成指挥着孔府里的作夫们在孔府和孙府里扎制花棚,布置婚房。孔府和孙府都竖起了红牌坊,院子里扎着彩棚,地上摆满了鲜花。

在孙府里,孔德成比划着说:“哎哎,要把花棚支的再高一点,矮了不气派!”

走进客厅里,他在婚房里看了一圈,说:“这里还缺少一个大钟表呢,把我们前上房的那个镶着红玛瑙的大金钟搬过来,放在这里正好。”

一会儿,仆人们搬过来了。他高兴地点点头,说:“这样就好看了,不能叫二姐显得寒酸!”

婚礼的前一夜,在孔府前堂楼东间两位小姐的闺房里,大红蜡烛把房间照得格外喜庆。室里摆着两张床,二小姐孔德懋端坐在自己的床上,穿着一身红花的旗袍,扎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面如满月,格外端庄俊秀。袁夫人、王妈妈、朱二妮等人坐在对面的那张大小姐孔德齐原来睡的床上,陪着二小姐说话。

王妈妈一脸和蔼,说:“可把俺二妮儿拉扯大了,这不,要出阁了,成大人了,过了门要孝敬公婆,照顾兄弟姐妹,可别让人家说我们圣公府里的千金小姐不懂事。”

孔德懋点点头。

袁夫人说:“咱圣公府家教严,二小姐从小就心地好,从来就不知道使坏弄巧的,肯定错不了!”

王妈妈说:“是啊,这个我也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二妮儿以后要受欺负。人太善良了也不好,要管得住男人,拿捏得住他。”

这时候,孔德成掀开门帘儿进来了。说:“原来你们在这里陪二姐说话呢,很好,我也来陪二姐说说话。”

朱二妮打趣地说:“你看你,你姐姐明天就坐花轿了,我们和你二姐说说私房话,你掺和进来干什么,一个大男人的?”

孔德成说:“我也要和姐姐说说私房话。”

袁夫人说:“夜深了,我也该回房休息去了。”

王妈妈拉着朱二妮知趣地离开了,说:“你们姐弟俩好好说说吧,当姐姐的明天就出嫁了。”

孔德成进来后就坐在二姐的旁边,并不说话,突然,哇地一声哭出来:“二姐,我舍不得你离开!”

德懋说:“我们都要长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姐出嫁了,我也要出嫁的。”

孔德成愣了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哭了:“可是,你和大姐都走了,府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孔德懋掏出手绢,给弟弟擦泪:“好弟弟,别担心,我会经常来家看你的。”

孔德成哽咽着说:“大姐走的时候,也说会经常回来看我们,可是北平千里遥远,哪能说来就来!”

孔德懋安慰道:“好弟弟,想开些,大姐不是结婚后也来曲阜长住过几次吗?”

“可那是大姐婚后不幸福,生气回来的。大姐夫不是东西,整天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伸手向大姐要钱,大姐没有办法,才回家来住的。我不希望你和大姐一样,再那样生气回家。我要二姐好好地生活!”

孔德懋也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呢?你二姐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是咱娘在的时候给定的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啥情况,我也不知道啊!”

孔德成说:“听印秋三爷说,姐夫是柯劭忞的小儿子,叫柯昌汾,柯劭忞是溥仪皇帝的老师、京师大学堂的总监、清史馆的馆长,很有学问。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柯昌泗、二儿子柯昌济都是大学问家,这样的诗书之家,姐夫应该错不了,姐姐你放心吧!”

孔德懋说:“谁知道呢?大姐的公公也是前清的探花,大书法家,可是大姐夫就是这么不争气!”

孔德成不哭了,叹了一口气说:“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要是这个姐夫再混蛋,二姐你就没有依靠啦!”

孔德懋也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女人的命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咱的命都在老天爷手里掌管着呢!”

孔德成定定地看着二姐,说:“看到大姐不幸,可是我们又无能为力,真的还不如不长大,我们姐弟就一直在府里生活。我真的不想让二姐走啊!”

孔德懋微笑了:“虽然从小没有亲爹亲娘了,可我们姐弟三个相依为命,我也很喜欢这个家,最牵挂的就是大姐和你。”

孔德成说:“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在一起玩,老陈让府里的木作师傅给我们打了一个木头小车,老吴给我们牵来了一只小羊,我们和刘三元、小朱小一起玩小羊拉车的游戏,你们都上了车,我在旁边牵着羊赶车。”

孔德懋说:“记得,记得,当时老吴还生气了,说,你们怎么让小公爷赶车?都下来,都下来,让小公爷坐上去。可你就是不上去,因为你喜欢那只小羊。”

孔德成说:“我很喜欢那只小羊,牵着他到处走,可神气了!我上学后,还让老吴买来了一只小猪娃,天天抱在怀里,听着小猪哼哼的唱歌。”

孔德懋说:“可是王老师生气了,嫌你身上弄得很脏,说公侯之家不养猪羊,免得与民争利,还把你的小猪赶跑了。”

孔德成依然沉浸在儿时的回忆里不能自拔。他说:“有一次我们在后花园玩,我把刘三元的头砸破了,吓得我藏在假山里面,你们在外面找我,我更不敢出来了,直到刘三元说原谅我了,我才敢出来。”

孔德懋说:“我们都急坏了,那你当时怎么老是不出来呢?”

孔德成想了想说:“我怕咱娘打我啊!我小时候胆子可小了,每次我们到孔林里祭拜祖先,在那么大一个大林里,有那么多的坟头和石马、石羊,不知名的鸟在树上乱叫,我就吓得要命!”

德懋接着说:“你每次去孔林都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姐姐等等我,我当时也很害怕,紧紧地抓住大姐的手,我们一起给祖宗、给咱爹磕头,那真是走不出的林子,磕不完的头啊!”

孔德成听着听着,又哭了,说:“你和大姐都走了,从今以后,府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孔德懋也开始哭起来,姐弟俩头顶头,搂在一起,呜呜地哭个不停。

这时候,孔府东南谯楼里的鼓响起来,在如水的夏夜,愈发地清晰悠长。

孔德懋的奶妈王妈妈进来了,说:“鼓打三更了,天不早了。二小姐该睡了,明天还要拜堂呢!”

孔德成慢慢地站起来:“我走了,二姐,你休息吧!”

孔德懋也站起来,烛光中,泪花婆娑:“小弟,你什么也别想了,也早点休息。”

孔德成走出前堂楼,并没有回学屋院,而是来到后花园里,站在夏夜的花园里,月上中天,分外皎洁,冷冷的照着大地。孔德成想起和二姐一起长大的岁月,一幕幕像拉洋片一样在脑海里闪现。一首词不知不觉在唇间吟出:

铜壶漏,三更幽,

对明月,感旧游,

何当再逢共话夜?

晚雁声里惨对秋。

第二天,孔府内外一片喜庆气氛。鞭炮声、唢呐声不断,孔德懋身穿凤冠霞帔,坐在前堂楼里等着花轿来娶。孔府厅堂的前后房门全部打开,花轿一直来到前堂楼门口,孔德成身穿新蓝色长衫,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笑着把二姐抱上花轿,说:“二姐,祝你幸福!”

花轿启动了,孔德成扶着轿杆,一路护送,把花轿送到孙府,看着姐姐拜堂成亲。在喜宴上,孔德成神志恍惚,别人给他劝酒,他也不说话,举杯就喝干,一直喝得酩酊大醉。

婚礼后的第二天上午,孔德懋坐着花轿回门,她在大门口下了轿,看见小弟孔德成、王老师、奶妈等人已经早早地在等她了,她拉着小弟德成的手,说:“公公快不行了,催我们赶紧回北平,今天下午我就要走了,你要听老师和三爷爷的话,好好保重!”

下午,孔德成到孙府给二姐送行,二姐孔德懋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和她的丈夫柯三少爷一起坐上了孔府的骡子轿车,后面跟着几辆拉嫁妆的木轮大车,浩浩荡荡地出了曲阜西门,折向北面的大路而去。

孔德成跟在后面跑啊,跑啊,一下子跌倒在路边。一直跟着他的仆人陈八、吴章扶着他回家。

孔德成回到府里,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只是蒙上被子,昏昏沉沉地睡觉。

刘梦瀛来了,在孔德成的床沿上给他号脉,叹了一口气说:“小公爷这是心病,不是平常药物所能治好的。”

王老师和孔印秋一起焦急地问:“那该怎么办啊?”

刘梦瀛难过地说:“没有很好的办法,带他散散心,活动活动,过去几天,兴许心情就会好些。”

孔印秋说:“那我安排唱几天戏,我们都陪他看戏,热闹热闹!”

前上房又重新搭起戏台,唱起大戏来,这次是当地的地方戏———山东梆子,在嘈杂的戏台下面,孔德成依旧神志恍惚,似听非听。

晚上,他睡着觉,突然一骨碌爬起来,王老师问他:“达生,你起来干什么?”

孔德成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二姐一起去爬一座大山,可是山上烟雾笼罩,我和二姐走丢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只见天上飞来一只大雁,大雁嘴里衔着一条黄绸子,上面写着一首诗,句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要把这首诗写下来。”

他起来之后,点亮蜡烛,铺上宣纸,一点一点地研好墨,把他梦中一首诗写下来:

怀二姐

黄昏北望路漫漫,

骨肉相离泪不干。

千里云山烟雾遮,

搔首独听雁声寒。

这以后的几天,孔德成白天浑浑噩噩,夜里总要爬起来,写下一首首思念二姐的诗篇。

夜 雨

夜雨三更后,

愁人思女兄。

纱窗凉似水,

蕉叶滴余声。

夜 中

寒夜柝声觉更迟,

青灯光下自吟诗。

独叹岁华今又晚,

万里月光寄相思。

秋 夜

四壁虫声尽凄凄,

灯边独坐自吟诗。

孤雁哀鸣角声里,

那堪愁思欲起时。

红叶黄花带小楼,

三更深夜辗转忧。

独听枫树萧萧冷,

寒虫声里一灯秋。

孔德成茶饭不思,戏也看不下去,人也渐渐地消瘦下来。虽然每天都有新诗发表,但这是郁闷之极的心声,不忍卒读!王老师原来经常催促孔德成写诗对对子,让他背《唐诗三百首》,可孔德成就是写不出诗来。可是在这忧郁成疾的时候,孔德成却诗兴大发,夜夜作诗,且出口成章,下笔如神!王老师不知道是惊是喜,只是非常着急,他叫老陈去到大庄喊刘先生,看看怎么办。

刘梦瀛又来给孔德成把脉,看舌苔,发现脉象混乱不齐,舌苔发绿,感到情况更加严重了。他坐在王老师的书桌前,开了一个药方,嘱咐王老师说:“小公爷这是长时间想不开,肝郁犯胃、胃肠气滞、胸膈痞满所致,需要慢慢调理才好,这是我开的一种舒气化郁汤,要用砂锅熬成三碗的药剂量,早中晚各服一碗。这一段时间正好我父亲也病得厉害,不能来府里照顾小公爷的病情,你细心照料,有什么情况,再来找我。”他把药方放在桌上,收拾好药箱子,转身走了。

王老师拿起药方,只见用蝇头小楷写着:

沉香10钱,木香20钱,广藿香20钱,香附10钱,砂仁10钱,陈皮10钱,莪术10钱,六神曲20钱,麦芽20钱,厚朴10钱,甘草10钱。共六副,煎汤,每天分三次饮用。

老陈拿着药方去广育堂药店买了药来,交给王毓华。王毓华小心地打开药包,对着药方一一仔细地对照查看。他发现药包中有几块黄色的松香,对比药方,并没有这味药,吓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头都大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这难道是药方中的沉香?据说这沉香是一种贵重药材,当一种珍贵的沉香木的表面形成伤口时,树脂会聚集于伤口周围,这种树脂极为沉重,放到水里下沉,所以叫做沉香。沉香到底是什么样的,自己也并没有见过,但是这一块明明就是松香,黄中透明,掂掂也不沉,记得少年时曾经学过拉二胡,每次拉二胡前,都要用松香擦二胡,这块肯定是松香。会不会是药店为了赚黑心钱,用松香代替沉香呢?

王毓华找来陈八,问道:“老陈,你这药是从哪里抓的?”

老陈说:“是从济宁广育堂曲阜分号啊,老字号,府里上下看病,一直都是从那里抓药的,怎么啦?”

王毓华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这广育堂是济宁的一家中药老字号,远近闻名,据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位李氏儒生创办的,已经有350多年的历史,分号遍及全国。王毓华记得曾经到曲阜广育堂见过那里的周老板,是一位极方正文雅的老先生,人又和气,应该不会干这种偷换贵重药材的勾当。可是这明明就是松香,而松香是一种擦二胡、擦家具的东西,怎么能当药材呢?他重新包上药,带上药方,悄悄地来到城西的广育堂药店。

广育堂坐落在孔庙西侧、曲阜城西门以里的瞿相圃街上,瞿相圃街是曲阜的一条非常古老的街巷。相传,孔子带领弟子们在瞿相圃的园中举行射礼,围观的人象一面墙一样,围的水泄不通。射箭是求仁之道,射时先要求自己心平体正,然后再发射。如果射不中,要反思自己的责任。瞿相校射的故事也被载入《孔子圣迹图》中。

广育堂有一片一溜五间的宽敞门面,房额上是一块红底黑字的扁额,上书三个正楷大字“广育堂”。大门两侧各有一幅长长的对联,上联是:切三关辨阴阳兴中伐贼师承仲景,下联是:诸百草定虚实惩弱扶强法效时珍。进门当中是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是一溜黑色的药柜子,药柜子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药品的名称。柜台后面,一位白白胖胖的长衫青年正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捻着一柄小铜秤给顾客抓药。王毓华来到柜台前,敲敲柜台,说:“你们周老板呢?”

胖青年头也不抬地说:“后面排队,先来后到!”

王毓华说:“我是你们周老板的朋友,找他有点儿私事。”

胖子说:“六子,到里面请老板,就说有他的一位朋友找他。”

王毓华才看清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坐在里面的一张矮板凳上,不停地用双脚蹬着铁药碾子碾药。叫六子的小孩看看王毓华,到里面去叫人。

一会儿功夫,周老板来了,看着王毓华,说道:“你看,我上了年纪,有些记不住了,您是?”

王毓华说:“我是您的一位老朋友,有一件小事,想请您指点,能否借一步说话?”

周老板爽快地说:“好,里边请!”

经过一个四合院,来到客厅,王毓华低声说道:“周老板,我是圣公府的教师王毓华,平时很少出门,所以您不认识我。我来广育堂抓药时,曾经见过您。”

周老板一听激动地拱手说道:“原来是小圣人的老师啊,幸会,幸会!”

王毓华仍然和和气气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拿不准,请周先生赐教。”说罢,他从怀里掏出来药包和药方,轻轻地展开,递给周先生看。

周老板一看药材,一下子明白了,顿时气得浑身打哆嗦,他哆哆嗦嗦地说:“此事当真?这是我们广育堂发的药吗?”

王毓华说:“是的,我以个人名义担保,陈八拿回府里,就交给我了。”

周老板又问:“就是那位小公爷的贴身仆人陈八吗?”

王毓华严肃地点点头。

周老板也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来人呐,叫王二胖过来!”

一会儿,刚才那个抓药的胖青年进来了,周老板朝桌上的药呶呶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二胖一看,立刻吓得脸色腊黄,大汗淋漓,浑身如筛糠,一下子跪在周老板的脚下,叩头如捣蒜:“掌柜的,我错了!饶了我吧!”

周老板气得浑身发抖,说:“说,你是怎么把沉香换成松香的?头上三尺有神灵,你,你竟然敢卖假药,真是丧尽天良啊!你还是个人吗?你砸了我广育堂三百年老号的招牌!我要把你送进县府治罪,我也要摘下牌子,关门走人了!”

周老板对着王毓华解释说:“这是我这里新来的一个学徒,因为看他长得憨厚可靠,就把拉药橱的活计交给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偷换药材,一两沉香比一两黄金都贵,而一两松香才十几个铜板,所以他动了这样的邪念!多亏你仔细,看得出来,找到我这里来,要不,他还不知道要坑害多少人!”

这时候,王二胖悄悄地匍匐着后退,快到门口时爬起来想溜,只见周老板一个箭步赶过去,抓着王二胖的衣服领子,脚下一个扫堂腿,啪地一下,王二胖应声摔倒在地上。

周老板咬着牙说:“你还想溜,你忘了我是曲阜西边梁山县的,年少时学过武术架子,因为武术不能当饭吃,来到济宁广育堂当学徒,后来才来到曲阜开分号。”

周老板对外边喊道:“来人,把王二胖绑了,送到东边县府发落!”

几个伙计一起,把王二胖捆了个结结实实。

周老板又转过身,对王毓华说:“跟我来吧,我去给小公爷调药,这几副药钱,原数退还。”

王毓华依然平心静气地说:“把药换了就行了,药钱就不用退了。”

周老板沉痛地说:“我广育堂的创始人李广育看透官场黑暗,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每一品药材、每一道工序、每一次诊断都讲究诚信与品性。不能让广育堂三百多年的老字号砸在我手上!明天我就关门歇业了,回济宁总号接受处罚,药材也用不着了!”

王毓华轻轻地拍拍周掌柜的肩膀,说:“哪能说歇业就歇业,广育堂的名声,您周掌柜的为人,曲阜的老百姓心里都有杆秤,这件小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当没有发生。”

王毓华提了药,要回孔府给孔德成煎药。周老板感激地把王老师一直送到大街上。

孔德懋婚礼上的大红喜字,并没有冲去柯家的晦气,也没能留住大学问家柯劭忞老爷子的生命,还在他们回北平的路上,柯老爷子就已经咽气了。

当他们来到位于北平西单太仆寺街的柯府大门口,孔德懋就被脱下红色的结婚礼服,穿上重孝,一路嚎哭着走进柯府,为公公发丧。  

发送完父亲,柯氏三个兄弟开始分家了。柯老爷子三个儿子中,两个哥哥都继承父亲的衣钵,潜心做学问,而这位三少爷却是一位纨绔子弟。父母在世时最宠爱他,哥哥姐姐们都让着他,柯昌汾在娇生惯养中长大,吃喝嫖赌,不求上进,脾气暴躁,稍有不如意就要大吵大闹一番,搅得家里鸡犬不宁。两个哥哥不愿意和弟弟住在一起,都搬出柯府,购房另住,只有老三柯昌汾留在老院子里。

这是与北平孔府相邻的一座大宅院,有四进院落。柯昌汾结婚以后,仍然不改少爷气派,在外面赌博喝酒,经常彻夜不归,等没有钱了,就来家里拿东西去当铺换钱。渐渐地,孔德懋发现,柯昌汾在城里还养有两房小老婆。丈夫回家,就是要钱,要孔德懋娘家陪送的字画、玉器等珍宝。

一天,一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看见客厅里的那棵大如意,抬了就走。孔德懋上前阻拦,那伙人说:“柯三爷赌输了钱,已经把这棵大如意押给我们了!”

孔德懋一听,像疯了一样,死命地抱住那棵大如意,哭着喊到:“你们不能搬走啊,这是我从娘家圣公府带来的宝贝啊!”

一个凶煞恶神一样的汉子一把把孔德懋扯开:“当然知道是你从公府带来的,你丈夫发了毒誓的,不是曲阜孔府的,我们还不要呢,除了宫里和孔府,谁家能有这么好的东西!”

孔德懋爬起来,再次扑上去,想夺回来,那汉子抬脚一跺,狠狠地把孔德懋跺到地上!

孔德懋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孔德懋从孔府带来的字画碑帖、金银珠宝等,都被赌棍丈夫抢走了。只知道温良恭俭让、从来不会和人吵架争斗的孔府二小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恶无耻的人,她不知道如何应对,整天只有以泪洗面。

这位公府里的千金小姐,独自挑起了生活的重担,自己学会了洗衣、煮饭、缝补衣服等粗活。后来,一双儿女相继出生,孔德懋也放下了公府人家不能自己给孩子喂奶的惯例,亲自抱着孩子,像普通的北方妇女一样,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撩开衣裳就坐在院子里给孩子喂奶,一边喂奶,一边哄孩子:“妮儿,别哭,别哭。”夏天的夜里,孩子睡了,她就坐在床边,给孩子打扇子,昼夜辛劳,照顾着两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孩子养大。

一天,孔德懋把孩子安顿好,说:“妮儿,你看好弟弟,娘一会儿就来。”说罢,夹着一件半新的棉袍,走出胡同,来到街拐角处的一处当铺。双手把棉袍举上高高的当铺柜台,当铺里面的伙计借着眼镜的余光瞥了柯少奶奶一眼,嘲讽地说:“当当的,你既是衍圣公府的二小姐,还是柯府的少奶奶,怎么拿这么一件破棉袍来啊?你从孔府里陪嫁来的金银财宝、玉器瓷玩呢?”

孔德懋轻声说:“唉,我哪里还有那些东西?都让我男人抢走赌博去了,家里也就这些衣物什么的,过些时候,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

伙计一边检查衣服,一边高声唱道:“油旧破孔、缺襟短袖女式棉袍一件,当值1元———”

账房写着当票。孔德懋争辩说:“我的这件棉袍还是我从府里带来的,一直没有穿,怎么会油旧破孔、缺襟短袖呢!到冬天我还要赎回来再穿呢!”

伙计不屑一顾地说:“当不当,不当算了,我们经理也是读书人出身,顾念你是孔圣人的嫡系孙女,是给的最高的,不行你到别处去当吧!”

孔德懋伤心地说:“一块就一块吧,我还要拿这钱给孩子买点面粉呢,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孩子们饿得直哭呢!”

伙计说:“就是嘛,我这里是扶危济困,周旋便利的,给你当这棉衣根本就得亏本,赶快拿钱去米店买米面去吧,如果没准再能找出来点什么金银珠宝的,别忘了再到我这里来啊!”

这位文静娴熟、知书达理的孔府二小姐,辗转于当铺和米店之间。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她时常饥一顿饱一顿的,但是任凭自己挨饿受冻,有一口饭,也要留给孩子吃,她要自己一个人把孩子养大。离开孔府之后的千金小姐,成了一位贫穷但却坚强的母亲!

在北京柯府的后面,也有一个大花园,叫作蓼园,曾经是孔德懋的公公柯劭忞写诗作画的院子。柯劭忞去世以后,蓼园日渐荒凉。孔德懋思念小弟和孔府,在蓼院内栽上从孔府移栽的石榴树、迎春花、腊梅和荷花。夜深人静的时候,孩子睡了,她经常一个人来到蓼园里,轻轻地吟诵小弟孔德成寄来诗:

天涯久未通雁书,

俛首惆怅问双鱼。

菊老西风人亦病,

黄叶林中暮已疏。

话酒浑忘漏已深,

秋灯频剪月华勤。

遥怜我姐蓼城住,

镇日思亲独自吟。

在黑暗寂静的花园里,传来二小姐孔德懋一声声压抑不住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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