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蒋介石下野三个月之后又重新上台。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推蒋介石为军事委员会主席，他率领冯玉祥、阎锡山等一起进行第二次北伐，目标是推翻北方的奉系军阀，统一全中国。蒋介石在徐州行营刚一宣誓北伐，那草包将军张宗昌一看大事不好，立即宣布退却令，奉军一路望风溃逃，曲阜城乡，全是一路仓皇逃跑的张宗昌的部下。陶夫人命令关闭曲阜城的五座城门，严防溃军到城里“打秋风”。
孔府前上房里。陶夫人和大老爷孔令誉、孔氏族长孔传育、孔教会会长孔繁璞等一帮子遗老遗少正在唉声叹气。陶夫人拍着巴掌说：“你说说，我们这几年功夫，还不是多亏了张督办照顾，只要我张开嘴，人家张宗昌就没有一回说过不行，哎呀呀，这下可完了！公府以后可怎么办吧？”
孔繁璞说：“是啊，他和燕亭公是结拜的仁兄弟，你这当嫂子的张开嘴，他能不照顾吗？”
陶夫人说：“前几年张宗昌到公府里居住，你们还反对，说不合礼制。唉，现在，恐怕再也没这样的好梦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可该怎么办啊？”说完，陶夫人开始大放悲声。
家族长孔传育哆哆嗦嗦地说：“当家的，你别哭了，不仅是公府，还有咱们孔氏家族，都仰仗您操心呢，你可是不能再垮了！”
大老爷孔令誉劝慰说：“弟妹，别着急，会有办法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陶夫人说：“不着急不行啊，这国民政府专门打倒军阀，推翻封建帝制，逼着皇帝退位不说，冯玉祥还专门把那溥仪皇帝全家赶出了紫禁城，还要没收我们的祭田和公府，能不急吗？”
大老爷说：“不急，不急，咱不急，公府没收了，你带着孩子到我那五府里去住，我们五府也是四进院落，百十间房子，几十顷地，到时候还是你来当家。”
陶夫人急了，大声地说：“孩子他大爷，不能那样说，说不行，就是不行。你了解我的性格，一旦落到了那步田地，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间房子里，挂到梁头上吊死，绝不会多活半个时辰。溥仪皇帝啊，没志气，还不如人家大明朝的崇祯皇帝呢，国家没了，立马吊死，要是公府没有啦，我还活个啥味儿？”
二师操场里，学生们整整齐齐地站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校长宋还吾和训育部主任、大胖子王大牛正在给学生们讲话，王大牛说：“刚才宋校长传达了一个好消息，张宗昌的军队已经逃到济南去了，蒋总司令带领的北伐军马上就要进曲阜城了，我们二师的学生是有革命传统的，各班分头行动。一二年级的学生烧水煮茶，慰劳北伐军，三四年级的学生挨家挨户发动百姓，一起去欢迎北伐军，腾出房子来，让给北伐军住。五年级的学生，跟着我一起去打开各座城门，打着红旗，出城迎接北伐军！”
一个学生说：“开城门要公府里同意才行啊，谁去到公府里交涉呢？”
王大牛说：“张宗昌快完蛋了，孔府的后台没有了，他们敢拦着不让开城门，北伐军来了，还能不镇压他们？”
学生们一起欢呼，分头忙活开了。
北伐军第四军第三师带着简单的装束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城里来了，曲阜大街两旁，到处都是欢迎的百姓和学生。学生们端着水碗，追赶着给士兵们送水，学生们和士兵们一起唱着《国民革命歌》：“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工农学兵，工农学兵，大联合，大联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齐奋斗，齐奋斗。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几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走进城里来了，前面的是国民政府主席、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跟在他身边的是警卫司令陈诚和北伐军总指挥刘峙，蒋介石器宇轩昂，得意洋洋，带着雪白的手套，微笑着向道路两旁欢迎的百姓们挥手致意。
蒋介石的战马骑过二师的门口，没有在二师停留，而是继续向前走，在学校门口欢迎的二师的学生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咦？蒋总司令上哪里去呢？难道不在曲阜停留，要出城不行？”
学生们一路跟着护送。
陈诚在马上说：“总司令，孔府马上就要到了，你先一等，我去让小衍圣公出来迎接。”说着，起到前面去了。
陈诚拐到孔府门前，在下马石上下了马，对着奉卫丁说：“快去禀报，蒋总司令要来孔庙祭孔，请衍圣公达生先生出来迎接！”
奉卫丁一路向里跑去通报。陶夫人正在前上房假寐，闻听奉卫丁通报，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奇地坐了起来：“什么，蒋总司令要来祭孔，是真的吗？”
奉卫丁跪在地上，气喘嘘嘘地说：“回老太太，千真万确，一名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在大门口等着小公爷出门迎接呢！”
陶夫人高兴得大叫道：“天不亡我，圣公府有救了！快，到学屋院里去，叫小成停下功课，出门迎驾！”
不一会儿，8岁的孔德成和大老爷孔令誉一起向前院走来，孔令誉对孔德成说：“蒋总司令是国民政府主席、北伐军总司令，我们要高规格接待。”
孔德成大大方方地点点头：“明白了，大爷，放心吧，我不会失礼的。”
孔德成来到大门口，见到陈诚，拱手抱拳道：“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达生见过将军，将军里面有请———”
陈诚行了一个军礼，说：“在下蒋总司令警卫司令陈诚前来打扰，蒋总司令北伐路过圣人故里，前来祭孔，蒋总司令马上就到！”
说话间，蒋介石和刘峙到了，孔德成过来一边为蒋介石牵马，让蒋介石下来，一边说：“孔子七十七代孙孔德成达生欢迎蒋总司令！”
蒋介石哈哈大笑：“这就是孔上公达生老弟吗？这么懂礼节，今天能受到衍圣公如此大礼，兄弟我真是太荣耀了！”
孔德成说：“蒋总司令一行一路劳顿，请到敝府休息。”
蒋介石说：“蒋某一是信仰孔夫子，一是信仰三民主义，今天能来到圣城曲阜，理应先去孔庙祭拜孔老夫子，唯此为大。”
孔德成赞许地拱手抱拳，煞有介事地说：“钦佩钦佩，达生愿为前导，不胜荣幸！”
蒋介石高兴地说：“好啊，刘总指挥，怎么样，我们就偷得半日闲，到孔庙拜拜孔老夫子？”
刘峙、陈诚附和道：“总司令文治武功，经常用孔老夫子的子曰诗云教导我们，是民国的圣人。今天来到曲阜，机缘难得，虽军务繁忙，也应该拜拜孔圣人才对！”
大家穿过阙里街，来到孔庙前的金声玉振坊。孔德成介绍说：“这金声玉振坊是孔庙的第一座石坊。孟子对孔子曾有过这样的评价‘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是古代乐器编钟的声音，玉振演奏编磬的样子，金声玉振是古代韶乐奏乐的全过程，以击钟开始，以击磐告终，比喻孔子的思想集古圣先贤之大成。”
蒋介石赞许地点点头说：“说的不错，我蒋某追随总理的三民主义，致力于中华民国建国大业。现在，北伐军所向披靡，奉系军阀望风而逃，全国很快就要统一了！总理所说的军政时代即将结束，训政时代即将开始，统一思想，治理天下，还要靠孔夫子的思想，孔子的文化必须要发扬光大！”
二师的学生们一路跟着，听说蒋介石要继续去祭拜孔子，并且要发扬光大孔子的思想，十分失望，一个个气愤地说：“国民革命，就是要革皇帝的命，革孔丘封建思想的命，革命党怎么能去祭拜孔子呢？”“蒋中正，你发扬孔子思想，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志向，不配当革命领袖！”
蒋介石好像听见了学生们的议论，抬起头来四处看看，陈诚招呼跟着的警卫兵：“哎，这是些什么人？快把这些小孩子赶走！”
孔德成仰着头一路讲解，蒋介石和他边走边谈，一路经过圣时门、大中门、奎文阁、同文门、大成门，谈得非常投机。他们来到大成殿上，对着孔子的坐像，蒋介石说：“我们一起来祭拜孔老夫子吧！”
刘峙问道：“我们怎么拜呢？是按照老式的磕头啊，还是新式的鞠躬啊？”
蒋介石被问得张口结舌：“这个，这个，还真是没有想过呢！”
孔德成大大方方地说：“圣祖孔子最讲礼仪了，我们祭拜孔子，当然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叩拜大礼了。”
陈诚小声劝告说：“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总司令还是按照新式的鞠躬礼仪吧，免得传出去影响不好。”
孔德成高声说：“以西方之礼仪岂能祭拜我东方之至圣先师，不伦不类啊！”
蒋介石点点头说：“对啊，达生虽然年幼，礼仪规矩大有先师孔子之遗风，我今天就磕头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蒋介石恭恭敬敬的跪在孔子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远处看热闹的学生们又是吹口哨，又是鼓倒掌：“蒋介石不是革命领袖，是孔子的孝子贤孙！”
蒋介石和孔德成出了大成殿，继续参观。
孔府前上房里，陶夫人问身边气喘吁吁的陈八：“小陈，快说说，蒋总司令怎么样？”
陈八说：“回老太太，你让我去打探，嘿，那个总司令正在大成殿里磕头呢！旁边有一个当官的不让磕头，咱们小公爷说以西方礼仪岂能祭拜至圣先师，嗨，总司令听了，真的趴在那里磕起头来了！”
陶夫人说：“好，好，好，太好了，我看明白了！我们圣公府时来运转，鸿运当头，你快到内厨房传我的话，今天按照我们圣府最高礼节满汉全席的规矩接待蒋总司令！”
孔府里顿时忙碌开了，陶夫人指挥着女仆们把前上房东间里存放了二百多年、共有四百多件套的御赐银质大宴食器一一找齐，洗涮干净，搬到后堂楼东侧的内厨房里。内厨房里，三班厨师也全部找来了，在府里服务一生的张家班班主开了灶前会议，分工明确，各司其责，剥葱的剥葱，切蒜的切蒜，鼓风炉子烧得火星四溅，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忙得不亦乐乎。
陶氏看午饭准备得差不多了，就差陈八到孔庙里去传话，让孔德成和大老爷一定留下蒋总司令到府里用饭。
蒋介石被孔庙里的文化深深地折服，也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位少年才俊，听说孔府准备了午饭，孔德成和孔令誉又真心挽留他用饭，也就没有推辞，说：“战争时期，各方面都很紧张，简单为好！”
一行人来到孔府内宅，陶夫人出来行了个万福：“蒋总司令带领大军北伐，民心所向，又拜谒我们孔氏祖庙，我们真是感恩不尽啊！”
孔德成介绍说：“蒋总司令，这是我的母亲陶氏，我的父亲去世的早，都是母亲一手把我们姊妹三人拉扯大，又聘请名师教导我学习，劳苦功高！”
蒋介石听孔德成这么一说，忍不住又打量了一下陶夫人，想起了自己的亲娘，叹了口气：“唉！我也是由寡母一人养大，受尽了千般苦，真是不容易啊！”
陶夫人激动地说：“总司令至纯至孝，万民楷模，今天到了圣府，就算到了家了！来，屋里请！”
蒋介石进来，见由两张长桌拼成的一张大方桌硕大无比，上面摆着干鲜果品，不由地说：“这么大的一张餐桌啊！”
一番礼让，孔德成让蒋介石上首坐了，蒋介石、刘总指挥、陈诚，孔令誉、孔传育、孔繁璞，孔府教师王毓华等，宾主一一坐定。
仆人用一种特别的银质果碟上来四盘干果，四盘鲜果，又给每人上来一个盛放瓜子花生的手碟。
陶夫人说：“总司令，我们公府是享受历代皇帝赐给的荣耀，大清乾隆年间，高宗把一个女儿嫁给了七十二代衍圣公孔宪培，除了赐给商周时代的十件青铜祭器之外，还赐给了一套四百多件套的银质大宴食器，专门盛放多道菜的满汉全席。民国以来，还没有使用过，今天总司令来了，也是代表着国泰民安的日子不远了，今天咱们就用用这套食器，还有传承千年的府藏孔府家酒，为国家和百姓祈福，怎么样？”
蒋介石哈哈大笑：“陶夫人，您说的太好了！张宗昌、张作霖都快完蛋了，国家就要统一了，你今天的安排太好了，我们就借您的吉言，尝尝满汉全席，一起为中华民国祈福吧！”
大家纷纷鼓掌，气氛一下子变得格外融洽！陶夫人一挥手：“传菜喽———”
仆人们一声声地喊道：“传菜了！”
“传菜了！”
仆人一起端上来两个大银盘，一个盘子上盖着一个鸭子形状的盖，另一个是大鱼形状的盘子，陶夫人说：“这两道菜，一个是八仙鸭子，一个是锅烧红鱼，我们孔氏的二世祖叫孔鲤，所以我们不叫鲤鱼，叫红鱼。”
蒋介石惊叫道：“这盛鱼的盘子太大了，有半米长吧，这条鱼还不得有二三十斤啊，吃不了啊！”
陶氏说：“是啊，富裕了好啊！年年有余！”
刘峙总指挥高兴地说：“总司令今天到孔府，好头彩啊！既是国泰民安，又是年年有余，好啊！”
正说着话，又端上来四道燕窝大菜：燕窝金银鸭块、燕窝红白鸭丝、燕窝三鲜鸭丝、燕窝口蘑肥鸭，每道菜的正中，都有一个字，分别是：中、正、长、久。正是对蒋总司令的祝福！
蒋介石不由得站起来，带头鼓起掌来：“谢谢，谢谢，谢谢陶夫人良苦用心，蒋某心领了！”
陈诚说：“今天的宴会也是大有深意，可圈可点，只有总司令去年底迎娶宋夫人的盛大婚宴堪与此相比！”
刘峙赶紧吹捧说：“是啊，蒋总司令的婚礼太隆重了，先是在宋宅举行了基督教的西式婚礼，又在大华饭店举行了中式婚礼，婚礼太壮观了。那宴席真是丰盛啊，还有一只烤鹅，想起来就觉得满口香，像我常年在外作战，整日清汤寡水的，记忆犹新！”
陈诚说：“刘总指挥只会打仗，不会说话！你整天清汤寡水的，才想着总司令婚宴上的烤鹅，有了好东西就忘了不成？”
说话间，又用银质盘子上来八盘菜：清蒸白木耳、葫芦大鸡翅、寿字鸭羹、黄焖鳇鱼骨、熘鱼片、烩鸭腰、鸡丝翅子、烩虾仁。
陶氏亲自给蒋介石和来宾斟满酒，说：“这是我们酒坊里自己酿制、珍藏了多年的家酒，让达生给总司令敬酒，您可要开怀畅饮啊！”
孔德成站起来说：“总司令及各位将军在上，总司令带领北伐军把祸害百姓的张宗昌赶跑了，功劳太大了，达生给各位英雄豪杰敬酒！”说罢，孔德成竟一饮而尽。
大家惊呼：“小圣人好酒量啊！”
孔德成笑着说：“我从小的时候，大爷和老师就带我喝酒，说始祖孔老夫子说过‘唯酒无量，不及乱’，就喝开了。”
蒋介石“啪”地站了起来，严肃地说：“这是孔府自己酿造，又是小圣人亲自敬献的酒，酒好礼重，蒋某诚惶诚恐，吾素不饮酒，今天破例。自我以下，全部喝干！”
大家推杯换盏，格外尽兴。
接着，又上来三道大菜：挂炉乳猪、挂炉羊羔、挂炉烤鸭。陶夫人介绍说：“这是满汉全席最有代表性的三道菜。用我们孔府用了两百年的特制挂炉烤制，味道又香又脆，肥而不腻。”
大家品尝起来，惊叫道：“这乳猪竟然有股奶油味儿！”
“这羊羔的骨头都是酥的，味道真新鲜啊！”
“这烤鸭外酥里嫩，真叫绝啊！”
蒋介石看着陶氏一直在旁边忙着，感动不已，他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说：“请陶夫人入座！”
陶夫人推辞道：“我是一妇道人家，在这里给总司令执壶倒酒还行，怎么能入座呢？不行，不行，万万不行！”
蒋介石说：“看到你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寡母，把我们兄妹拉扯大不容易，您能把达生教育得这么出色，尽到了作母亲的本分，也是在为民国培育栋梁之才，劳苦功高，就应该接受我敬酒才对！”
陶夫人倒上酒，对蒋介石说：“蒋总司令，那我们就互敬了！”说罢，一饮而尽。
刘峙等在一旁鼓开了掌。
一连几天，蒋介石在孔府里住了下来，他把孔府变成了北伐军指挥部，指挥北伐军攻打泰安、济南。一天，蒋介石正在和孔德成等人一起吃饭，一位军官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对蒋介石说：“张宗昌勾结青岛日军，占领济南和胶济铁路，派兵侵入中国政府所设的山东交涉署，将交涉员蔡公时先生割去耳鼻，然后枪杀，将交涉署职员全部杀害，并在济南城里肆意焚掠屠杀！”
蒋介石一掷筷子，生气地说：“５月３日，日本帝国主义者在济南横阻我们北伐，残杀我们同胞，霸占我们土地，这是中国民族最耻辱的一个纪念日！临到这个纪念日，凡是中国人，凡是我们的黄帝子孙，对于这种耻辱，是永不能忘怀的！日本种种野蛮行动简直就是禽兽，如果不谋报复，我们就不能算是中国人！我国国民政府是绝不会因为他们的压迫而向他们屈服的！”
刘峙站起来说：“总司令，你下命令吧，我们北伐军搂草打兔子，正好把日本鬼子赶出山东！”
蒋介石又摇摇头：“北伐要紧，攘外必先安内，须知我们报仇雪耻的敌忾心，绝不能暴露出来，要通过外交途径解决！”
刘峙生气地说：“总司令，我们难道就这样认输不行，怎么向全国百姓交代？”
蒋介石冷冷地说：“现在我们就走，带领军队，绕过济南，别惹日本人，渡过黄河！要切记，我们的任务是消灭奉军，统一全国！”
刘峙生气地扭过头去，不理他，蒋介石说：“快走，我们马上出发！”
北伐军指挥部匆匆撤离了孔府。
半年之后，在孔府内宅前上房院子里，大老爷孔令誉拿着一个公事袋，急匆匆地进来，一边走，一边说：“弟妹啊，大事不好了！”
陶夫人掀开门帘儿，惊奇地问道：“他大爷，到底怎么了？”
孔令誉气喘吁吁地说：“原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拟定了一个《改革曲阜孔林办法》，提出‘撤销衍圣公名号’，以原有祭田充公！内务部根据蔡元培的提议，向我们征求意见，如果内务部通过了，我们这衍圣公的封号，还有百万亩土地，就都没有了！”
陶夫人问道：“那文件上都说的什么？”
孔令誉说：“我给你念几条听听：
第一条 国民政府为清理孔庙孔林祀田及保护古物古迹，特设立整理曲阜林庙委员会；
第二条 委员会委员定额为九人，由国民政府遴派一人，内政部、教育部、山东省党部、山东省政府各推一人，孔族代表三人，孔德成为当然委员，均有内政部呈请国民政府明令派充，慈宁宫指定一人为主任；
第三条 孔庙祭田清理后，以其十分之四为孔氏嫡派子孙教育赡养之资，归其自行管理，并以民田一体升科纳税。祀田清理后，除以十分之四化作孔子嫡系子孙教育赡养之资外，其余十分之六请由国民政府分别饬令各该管地方官妥为经营，以为设立图书馆、古物陈列馆、护卫林庙公安队、国学研究馆及林庙保管岁修之资，另组董事会负责管理，由委员会拟定规则，呈准施行。”
陶夫人接公文的手一个劲地颤抖！当她听到“祀田清理后，除以十分之四化作孔子嫡系子孙教育赡养之资外，其余十分之六请由国民政府分别饬令各该管地方官妥为经营”的字句后，再也听不下去了，焦急地问道：“他大爷，事发突然，这是怎么回事啊？”
孔令誉说：“嗨，最近啊，根据蔡元培等人的提议，冯玉祥派兵把皇帝从紫禁城里赶了出来，把紫禁城变成了故宫博物院，文物收归国家，故宫对全体国民开放。蔡元培因此得寸进尺，提议孔府的所有财产，只留下每年土地收入的十分之四作为孔子后裔的生活教育费用，并且照章纳税，其他财产归政府管理，孔庙、孔府、孔林的保卫，由政府的林庙公安队接管。”
陶氏大惊失色：“这，这，这就意味着公府的所有财产，只留下一部分生活费，其他的都要被没收了！”
大老爷哽咽着说：“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千年的府第也将对国民开放，从此也将不再姓孔了！”
陶夫人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嚎叫道：“不行，坚决不行！我们不能就这样完了！我们可不能，不能搬出去啊！”
陶夫人急得团团转，每天把孔令誉、孔传育、孔传璞等一帮子孔氏家族的人召集到孔府内宅前上房内，一起商量对策。老公爷死后那场生死攸关的嫡位争夺战似乎刚刚过去，她才刚刚施展开治家理财的才能，可是这一次又要取消衍圣公的封号，把孔庙、孔府、孔林交给国家，只留下一点点的生活费，就要扫地出门！上一次，是家族内部的斗争，她能够施展手段，打败对手。而这一次，是和国家、是和一位叫蔡元培的原北大校长进行斗争！她能斗得过吗？宣统皇帝和满清王朝的遗老遗少都没有斗过，她能得斗过吗？！
陶氏心力憔悴，急得满嘴是泡，不知如何是好。
孔氏家族的人也都是束手无策。
二师的学生这一次得风气之先，积极响应蔡元培取消春秋祭孔，取消衍圣公封号，把孔庙、孔府、孔林交给国家的倡议，一次次走上街头，张贴标语，呼喊口号。“打倒孔家店”、“打倒衍圣公”、“打倒孔陶氏”、“打倒衍圣公府的走狗明德中学”的口号时时在曲阜街头响起。
五颜六色的标语贴得曲阜大街小巷到处都是。
曲阜阕里孔氏私立明德中学的学生们仍然坚持尊孔读经，与二师那种风云激荡的空气截然不同，他们感念西风东渐、中华文化大厦将倾的危机，感念孔府于乱世之中创办学校的艰辛，而且这里也大多是曲阜的孔、颜、曾、孟、周公的后裔子孙，自从1924年创办明德中学以来，曲阜孔颜曾孟后裔就不把孩子送到二师上学了，而是送到明德中学读书。
有几次，二师的学生到明德中学去发动游行活动，以便于一起上街，广造声势，但是明德中学的学生非常感念陶夫人拿出体己钱办学的义举，非常喜爱他们的小校长，他们天天看到小校长孔德成温文尔雅地来到学校，和他们一起上英文课，他们都以能够在衍圣公府的学校里读书感到骄傲！当二师的学生来联系一起出去游行的时候，明德学生往往要把二师的学生们赶了出去！
二师的学生们生气了，便开始谩骂明德中学的学生，说他们反动、落后、是衍圣公府的走狗！而明德中学的学生也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志向和抱负来捍卫传统文化。两校学生经常发生辩论甚至斗殴的事件，不是二师的学生攻到了明德学校，在那里辩论一番，就是明德中学的学生一起攻到了二师门口，吵上半天。
更令二师的学生感到可恨的是，二师的学生在前面贴标语，明德中学的学生跟在后面就揭掉，二师的学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一天深夜，在曲阜第二师范学校红楼二层的一间简朴的教工宿舍里，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灯光如豆，新成立的中国共产党曲阜二师支部正在秘密开会。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正在认真学习刊印在《中国青年》杂志上的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著名文章，一个人在悄悄地读，其他的人在侧耳倾听。读完了，大家开始讨论。
身宽体胖的王大牛当年深得校长范明枢喜欢，1922年毕业时留校，此时已经是师范学校的校长办公室主任，他仍然改不了咋咋呼呼的习惯，第一个跳出来说：“看看看看，这篇文章说得多好啊，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中国过去一切革命斗争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为不能团结真正的朋友，以攻击真正的敌人。这话是对谁说的？对我们二师的情况说的，我们现在遇到了困难，问题在哪里呢？文章又说啦，这两种机会主义都感觉自己力量不足，而不知道到何处去寻找力量，到何处去取得广大的同盟军。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广大和最忠实的同盟军是农民，这样就解决了中国革命中的最主要的同盟军问题。大家听见了吧，我们反对孔夫子，斗争衍圣公府，到哪里找同盟军呢？不是去拉明德中学的学生，他们虽然和我们是同龄人，但是，他们是一帮孔、颜、曾、孟贵族家庭的孝子贤孙，我们的同盟军是———”
王大牛眼光扫了一圈：“我的布尔什维克党同志们，我们的同盟军会是谁呢？”
一个学生说：“大牛老师，你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大家随声附和：“是啊，快说吧！”
王大牛说：“是孔府里的那些贫穷的户人们！据我了解，孔府在五省三十县有百万亩土地，为孔府种地的佃户、屯户，打扫孔庙、孔林的庙户，给孔府上缴各种贡品的供纳户，在孔府当差的当差户，还有几百名照顾主人们的祭祀和日常生活的仆役们！这些穷苦的百姓，长期受孔府贵族的剥削压迫，他们，也只有他们，才是我们最最牢固，最最彻底的同盟军！”
大家恍然大悟，有的说：“对啊，我听说一家为孔府上缴祭祀用猪的人家，因为置办不起孔府祭祀用的整猪，要求减免，孔府不答应，全家人被逼得上吊自杀。”
有的说：“我听说孔府的百户官催办祭品，态度极其恶劣蛮横，稍有拖延，就大刑伺候。只要叫外东房的四路老总查到，那就是倾家荡产啊！”
王大牛接着说：“听说井冈山建立了红色根据地，依靠贫雇农，打土豪，分田地，可红火了！”
一个学生说：“明德中学的学生都是孔、颜、曾、孟圣裔的孩子，他们才不会反对孔府呢！”
另一个青年学生说：“我们把孔府的佃户们都发动起来，孔府就会害怕了，那帮明德中学的小反动派们也就完蛋啦！”
又有一个学生说：“我们去发动那些孔府的户人们吧，把他们都发动起来，就好办啦！”
王大牛高兴地说：“好啊，我们终于找到打败衍圣公府的武器啦，好，我们再合计合计，把任务分给各个班级，到曲阜的各个村庄去，把这些户人们都鼓动起来一起游行，不给孔府交租子！”
于是，二师的学生们三个一组，五个一伙，到村庄里挨家挨户的做工作，劝他们不交租税，不给孔府交祭品，和学生们一起去游行！
又是一年一度的鼓楼门会。聚集在孔府门前广场上的，再不是观看耍狮子、踩高跷、跑旱船的欢乐人群，而是两千多年来，第一次在孔府门口扛着铁锨、锄头等劳动工具，随着学生高喊“打倒衍圣公府！”“打倒孔陶氏！”“打倒百户官！”的户人们。
那些拿在手里的农具，今天第一次成了他们表达自己愿望的武器！
陶夫人让奉卫丁们把黑漆红牙、兽首铜环的大门从里面顶上，任人们怎么敲，怎么喊，怎么砸，就是不打开。
这些一无所有的农民和雇农们可没有学生那么文明，他们拿着农具家什，在门外见什么砸什么，没有可砸的，就砸大门、砸门口的两个大狮子。砰，大门砸了一个大坑！啪，东侧那座张牙舞爪了几百年的石狮子一条腿断了下来！
一些准备到孔府上工的人被赶了回去。百户厅所辖的外东房里的四路老总们气得跺脚：“奶奶的，这帮穷鬼，打开门，让我出去，看我们扒了他们的皮！”
但是，没有陶夫人的命令，奉卫丁不能开门。
在孔府前上房里，陶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她对孔令誉、孔传育等一帮子垂头丧气的男人们说：“老爷们，咱得想个办法啊，要不，我们过不了这一关啊！”
大家还是不说话。
陶夫人说：“我们不要这衍圣公封号了好吧，但是，一定要把我们的财产保住啊！”
七十多岁的曲阜孔教会会长孔繁璞跺着脚用拐杖点着地说：“不行！这衍圣公封号是我们孔氏家族的荣誉。从宋朝至和年间，宋仁宗皇帝册封给四十六代孔宗愿起，到现在有八百多年了，哪能说取消就取消啊？！坚决不行！死都不行！”
又是一阵死气沉沉的沉默。
只有条几上自鸣钟摆动的声音。在靠北墙的长条几上，摆着三样器件，东侧是一只元代青花大花瓶，西侧是一面镶花玻璃镜，代表着平平静静，中间摆着一方大钟表，这三样器件合在一起，意思就是始终平静。往常前上房人来人往，乱哄哄的，谁也不会在意这自鸣钟的摆动，可是这一刻，这声音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急促，让人心烦。
陶夫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慌之中，与过去乡绅百姓给自己送匾的时代不同了，百姓们被发动起来了，这力量是那么的可怕！如果说，国民政府大员的责问还有拖延的时间，二师学生上街喊些口号还有姑妄听之的余地，但是孔府户人们打上门来的反抗可就不能不管了：佃户、屯户不交租子，公府就没有生活来源，杂户、役户不来上工，公府就没人服务，一日三餐都不能保证！
突然，陶夫人两眼一黑，瘫倒在地。
孔令誉大喊一声：“不好了———!弟妹昏倒了！”
一干人等急忙扶她坐在地上，喊道：“老太太，醒醒啊！”
“老太太，您醒醒啊！”
“快去叫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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