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十章 陶夫人背靠大树 圣公府赢得民心

2019年03月11日11:48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刘梦瀛跟着吴章来到孔府前上房,陶夫人正急得在房间里踱步,自言自语地说:“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啊?”

刘梦瀛问:“陶夫人,为什么事而发愁啊?”

陶夫人扭过头来说:“这张宗昌来山东当军务督办兼省长啦,在省政府大摆筵席,一是祝贺他娘七十大寿,二是祝贺娶济南北洋大剧院的当家花旦白珍珠当第十六房姨太太。省政府通知让我们圣公府前去祝贺,你说这怎么是好啊?”

刘梦瀛说:“莫不是那个有名的张宗昌,小时候是个放牛娃,因丢了牛被地主鞭打,带着20个鸡蛋出去闯关东。关于他的故事可多了,有人说他是长腿将军,打仗时枪还没响,队伍就跑光了。有人说他是三不知将军,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女人。”

陶夫人说:“就是他,现在这世道啊,就是他这号人吃得开。”

刘先生说:“张宗昌说是请人祝贺,这不是明着要贺礼吗?”

陶夫人说:“我这不是正为送礼的事发愁吗?”

刘梦瀛说:“这省长要我们祝贺,我们就得祝贺,一省的军政大权都在他手里啊!”

陶夫人点点头说:“是啊!可是,齐鲁商会的人来传信儿说,张宗昌来到山东,苛捐杂税已经够多的了,这又是张宗昌变着法子要钱,大家要起个头,大户限10块银元,小户5块银元,谁也不能多随礼!”

刘梦瀛说:“这倒是个好主意,他娶一房姨太太就办一次聚会,收一次钱,那还了得?山东的地皮不被他刮干净了?”

陶夫人摇摇头说:“唉!这事儿不能这么看,早年先公去世前,被逊帝溥仪赐给双眼顶戴花翎,加封紫禁城骑马,同时受封的十个人中,就有跟随东北王张作霖在紫禁城担任御前护卫的张宗昌,张宗昌对先公十分热情,与他结拜为仁兄弟,这次张宗昌来山东,我们要有所表示,接上这一段交情。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在这兵荒马乱的时期,没有个撑腰的,怎么能行啊?!”

刘梦瀛也叹了一口气说:“是这个道理啊!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

陶夫人说:“可是这又不能送钱,送些什么好呢?”

刘梦瀛说:“这张宗昌喜欢什么东西呢?”

陶夫人说:“这位督军是一介武夫,又在东北当过兵,估计爱喝酒,我们就送给他府藏孔府家酒,他准喜欢。”

刘梦瀛问到:“他娘不是七十大寿嘛,看看给他娘再送些什么东西,金银首饰什么的。”

陶夫人说:“那就再送些府里大成公糕点房做的那些又酥又脆的好点心,怎么样啊?”

刘梦瀛赞叹地说:“咱们府里做的点心,到口里就化,那乡下老太太哪里吃过这些,保准喜欢!”

第二天一大早,两辆前面挑着衍圣公府蓝旗的骡子车出了曲阜城,陶夫人带着德齐、德懋、德成三个孩子坐在第一辆带棚子的轿车里,刘梦瀛、陈八、吴章坐在后面一辆拉着一缸府藏孔府家酒的大车上,赶车的汉子健步如飞,比那骡马也不差半步。骡子车沿了曲阜经泰安、长清到济南的官道,一路向济南飞奔而来。

济南毕竟是省会城市,就是与曲阜县城不一般的光景。分为外圩、内城两套城墙,他们沿着官道来到城市西南杆石桥圩子门外,就见店铺林立,卖各种布匹服装的洋行,经营陶瓷瓦罐等生活用品的老字号鳞次栉比,叫卖声不绝于耳。及至进了城,看到一座座中式的、德国式楼房气派威严。孩子们都有点儿害怕陶夫人,一路上并不怎么交谈,其实他们上了车,一直在摇摇晃晃的颠簸中睡觉。等进了济南,车子慢了下来,三个孩子才扒着轿车两边的窗户往外看。就这样一路来到泉城路,拐过一座高大的牌坊,额题“齐鲁总制”,就来到了省政府的门前。

省府大门为三间,飞檐斗拱,琉璃瓦顶,流光溢彩,富丽堂皇。省政府的门卫看到是曲阜衍圣公府的轿车,立刻放行,陶氏及姐弟三个并未下轿车,就一起进了省政府大院。

这省政府大院从元代起就是山东省最高衙门所在地,元代为山东行省兼济南府的官衙,明朝为分封在山东的德王的王府,清代为山东巡抚衙门,进大门院东为大马号,老陈、老吴前去栓骡子停车。刘先生领着继续向前走。大院西侧是一片号称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的珍珠泉。珍珠泉旁边摆开一溜签到处,各路官员、商户在此排成长队等着交钱上礼。陶氏交给刘先生10块大洋,让他去交钱。账房处一位矮矮胖胖、身穿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在忙前忙后地指挥着。刘梦瀛感觉到这人有点儿面熟,想了老半天,就是想不起来是谁。那人却径直走过来,高兴地说:“这不是衍圣公府的管事刘先生吗?我是王寿彭啊,四年前给衍圣公题过主的,您忘啦?!”

刘先生一拍脑门:“哎吆,您瞧我这记性,我一直瞧您面熟,原来是王状元啊!您怎么到省政府来当差啦?”

王状元说:“这不是来给省长帮忙嘛!咱们张督军吃过没有文化的苦,一上台就把我从北京请来,担任省教育厅厅长,还让我筹办成立山东大学,我就回来了!”

刘先生拉着王状元说:“光顾着说话了,还没有领你见陶夫人和小公爷呢!”

陶夫人领着几个孩子还在珍珠泉边等候。这珍珠泉是一片白玉石栏杆围绕的大池子,里面泉水如千条细丝,喷珠吐玉,一群群的锦鲤游来游去,院内绿柳拂面,大海棠树正当花期,一树独立,满园是花,煞是好看。刘先生领着王状元来见陶夫人,陶夫人和王状元见面也都是格外亲热,说起几年前在曲阜给老衍圣公发丧的故事,又是一番唏嘘不已。陶夫人让王状元找来一伙大兵抬着酒缸,自己提了点心盒子,跟着王状元去拜会张宗昌。

省府大堂座落在院落正中,分前后堂,外饰大红油彩,单檐芜顶,上施黑瓦,顶有吻兽,非常气派。进了大堂,外间仍是清朝衙门的太师椅和大书案,两旁陈列各式仪仗。张宗昌全副戎装,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迎宾。

陶夫人与张宗昌见过礼,说:“省长兄弟,为了给老太太祝寿,我带来了几盒府里自制的点心,想来老人家一定爱吃,你也来尝尝。”说罢,领着孩子们走进客厅,看见一对身材高大的老夫妇正襟危坐。那老头是面如重枣,腮帮子鼓的老高,原是一名乡间的吹鼓手。那老妇人面色乌黑,一双大脚格外显眼。陶夫人想,这就是民间传说的张宗昌的后爹和母亲祝巫婆了。张宗昌的父亲死的早,张宗昌离家之后,母亲祝氏跟了一位吹鼓手生活,等张宗昌当了省长回掖县接他母亲时,找到那位吹鼓手,吹鼓手吓得要死,张宗昌却说,你照顾了我娘,就是我爹,我接您二老到济南享福去。

陶夫人对这两位老者跪下磕头,说:“儿媳妇给母亲拜寿,给二老请安,祝二老长命百岁,洪福齐天!”又拉过三个孩子,说:“来,孩子们,给爷爷奶奶磕头,给奶奶祝寿!”

张宗昌赶紧来拉,说:“嫂子,使不得,使不得,您是一品诰命夫人,大侄儿是衍圣公,给乡野之人磕头,严重了,严重了!”

陶夫人说:“当年先公与省长义结金兰,你的娘就是燕亭的娘,燕亭不在了,我代他尽孝,给咱娘磕头,是天经地义。”

张宗昌激动地对祝巫婆说:“我的娘来,你看看,这是慈禧太后封的衍圣公府一品诰命夫人,这位是小衍圣公,专门来给您老磕头祝寿,您老的福气太大啦!”

老太太一下子站起来:“这可使不得,咱掖县这么大,都没有一个诰命夫人,我给她磕头都摸不到门边儿,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里受得了!”

陶氏站起来,拉着祝巫婆的手,说:“您老有当省长的儿子,福大命大,受得了!媳妇从曲阜给您带来了自家做的点心,有芙蓉糕、菊花糕、桂花糖,您老每一样都尝尝。”

说罢,打开一盒点心,拨开酥油纸,双手捧给老头老太太,说:“这是当年慈禧太后六十大寿时送给老佛爷的一味点心,老佛爷吃了还一个劲儿地夸好呢。”

这吹鼓手和巫婆子二人哪里吃过这个,哆哆嗦嗦地说:“咱们乡下人甭说吃了,见都没有见过,这一说是给老佛爷上供的,更加不敢尝了!”

陶夫人说:“您二老千万别这么说,这是媳妇专门孝敬您的,您就放心地吃吧!如果喜欢了,媳妇把你们接到曲阜去,住他个一年半载的,天天吃,也就不稀罕了!”

祝巫婆说:“这圣公府里的点心好,这媳妇更好!哪像咱效坤找的那一帮子媳妇,一个个长得龟头蛤蟆眼,打扮的妖里妖气的,哪里有个正经人样子?!”

张宗昌憨笑着说:“娘,我们祖宗八辈都受穷,娶媳妇难,剜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哪还管什么好孬?”

说得祝巫婆也笑了:“你呀,都当了省长了,还是没有个正型儿!”

陶夫人又朝外努努嘴,说:“嫂子没什么带的,带了一坛子孔府自家酒坊酿制的孔府家酒,为效坤兄弟主政山东祝贺。”

张宗昌高兴地跑到酒坛子前面,小心的抚摸着酒缸上的泥封,努着鼻子闻了闻,哈喇子都流出来了,大声嚷道:“好啊,听说你们孔府的酒是用精选的上等五谷酿造的,专门祭祀孔老夫子的,一般人喝不上!难为嫂子有这份心意,效坤心领啦!以后啊,有我老张在,谁要是敢欺负嫂子,我就敢把他的脑袋瓜子切开晾晾!”

陶夫人拉过三个孩子,说:“来,孩子们,再给省长干爹磕头,干爹回到咱们山东当省长,咱们孤儿寡母,就有依靠啦!”

张宗昌又说:“这次来济南,嫂子就别走了,就在省府大院里住下。中午到汇泉楼吃烤鸭,晚上到大观园听戏去,北京的梅兰芳、程砚秋、杨小楼几个京城名角儿都来了,还有小十六扮作老生,亲自唱的《四郎探母》,那叫一个绝啊,也叫小侄和侄女们开开眼界!”

陶夫人说:“那感情好啊!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忙你的去吧,二老这里就交给我吧,我就来陪咱爹娘各处转转,尽尽孝心!”

陶夫人于是在济南府住了下来。每天陪着张宗昌的爹娘到戏园子里听戏,搀扶着祝巫婆到千佛山上烧香,领着孩子们在济南呆了半个月。直把个张宗昌的爹娘伺候得舒舒服服,祝巫婆一个劲地夸赞陶夫人,说:“俺效坤是大老婆小老婆一大堆,谁也没有孔家的媳妇会疼人!”

临走,陶夫人一行向张宗昌辞行。张宗昌问陶夫人还有什么困难,陶夫人说:“至圣庙年久失修,供奉孔子夫人的寝殿已经坏了,需要维修。今年我恢复了圣府古乐所,招募了100多名青年才俊天天演练祭孔乐舞,可是自打民国以后,曲阜已经没有举行像样的祭孔大典了。”

王状元在一旁帮腔说:“举行祭孔大典,很有必要,今年王国维、梁启超在清华大学成立了国学院,一些大学、中学又恢复了读经,作为孔子故里,山东就应该把祭孔大典操办起来。省长应该亲自去祭拜孔圣人,显出省长的文治武功来!”

张宗昌高兴地说:“好!先拨四万块大洋维修孔庙,看看够不够。你们加紧准备,准备好了,我和王状元一起去给孔老夫子磕头!”

刘梦瀛对此佩服得不行。回到曲阜以后,刘先生逢人便说:“我们圣府陶老太太真行,拿一坛子府藏的家酒和几盒点心送礼,挣回来4万块大洋,省长还要亲自来祭孔!”

转眼就是夏天。孔府各院里都扎了天棚遮挡阳光,前上房、前堂楼、各管事的房子里都摆上了冬天存在冰窖里的冰块,屋里一片阴凉。

农历六月六快要到了,陶夫人召集孔令誉、袁夫人、刘梦瀛等几个人商议:“等两天就是六月六了,咱曲阜的规矩是,凡是出疹子、水痘好了的孩子,家里都要举行‘掉疙疤’,蒸一大锅馍馍,扔到墙外去,就相当于疮疙疤被人捡走啦。你们看看,咱们这‘掉疙疤’怎么办好?”

孔令誉感叹地说:“这旱灾、兵灾、疫灾闹得啊,树叶子都快被人吃光啦,以往有人家掉疙疤,墙外都抢得厉害,咱圣府里要是往墙外扔大白馍馍,说不定得有多少人抢啊!”

刘梦瀛说:“府里要是办‘掉疙疤’,不要往墙外扔,墙外边说不定会挤死人的,那馍馍扔在地上,也不干净,百姓吃了生病,就不好啦。”

袁夫人说:“你们说,咱们德齐、德懋、德成三个孩子都出过疹子,那是不是要掉三天疙疤啊?”

陶氏说:“索性咱就内灶、外灶一起开,蒸上三天馍馍,在东墙外支上大筐,给全城百姓发馍馍,一人两个,排队领,连发三天,反正咱们府里再紧张,也不在乎这些粮食!明天叫内厨的张家班、外厨的赵家班一起来上工,西粮库里准备好粮食,柴草场里预备好柴草,就这么干吧!”

六月六那天,十里八乡的百姓,听说圣公府要为小圣人姐弟三个举行掉疙疤,早早地就在孔府东墙外等着。厨师们抬着馍馍筐子来了,陶夫人领着孔德成姐弟三个一起来给百姓们发馍馍,奉卫丁维持秩序,长长的队伍排到城东门以外,孔德成双手拿着馍馍送给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小大人一样懂事地说:“吃馍馍吧,吃馍馍吧,吃了就不饿了!”

排队的百姓有的双手抓过馍馍,就往嘴里塞,有的领到救命的馍馍,双手捧着,舍不得吃,要拿回家给老人孩子吃。有的已经领过了,放到家里,接着又来领第二轮,不到半天,馍馍发完了。一些人堆在公府大墙根舍不得走,陶夫人对百姓们挥挥手说:“乡亲们,今天的馍馍确实发完了,下午开始,我让两个灶房多蒸,大家明天再来,我们连发三天,掉疙疤是咱曲阜的老规矩,请大家放心。”

一连三天,曲阜城像赶年会一样,热闹异常。在饥饿围困的城乡,有这三天的白馍馍吃,老百姓真是到了天堂里,百姓们一边领馍馍,一边说:“上天保佑小圣人长命百岁!”

农历八月二十六,是至圣先师孔子的诞辰日。从姚村车站到孔林孔庙之间,那真是净水泼街、黄土铺道,曲阜县政府将道路两侧清理得干干净净,大老爷孔令誉带领无数士绅前来迎驾。

张宗昌的队伍浩浩荡荡,打头的是一队妆簇一新的西洋乐队引导,其后是一色黄马的骑兵队,上百名专门挑选过的身高体态差不多的壮小伙身着礼服手持军刀昂然前行,很是气派。第三队则是全新军装枪刺齐全的步兵,新打的绑腿与锃亮的马靴,小步子迈得整齐有力。第四队更是威猛,十几门大炮在骡马牵引下隆隆驶过,高昂的炮口慑人心神。第五队便是张宗昌在东北闯荡时收编的一支老毛子卫队,再后面,就是张宗昌的车队了。六辆崭新的小汽车并列成行,跟在后面慢慢行进,张大人从车窗里面探出一只手来,白手套矜持地摆动着,很是亲民。

陶夫人安排张宗昌和一大帮姨太太下榻孔府西路的忠恕堂,把那帮俄国老毛子安排在孔府墙外的顺兴大店里。

在孔府内宅前上房里,大老爷孔令誉和曲阜孔教会会长孔繁璞正在力劝陶夫人,不要把张宗昌安排在孔府内宅居住。大老爷孔令誉说:“弟妹,不是我乱插嘴,说张宗昌虽然是省长,可他一个瞎字不识,混蛋透顶,有辱圣府的名誉,下次可不要让张宗昌住进圣府里了!”

陶夫人不听劝告,摇摇头说:“张宗昌虽然混蛋,但是他敬孔子,孝父母,讲义气,这个草包能为我们遮风挡雨,有可用之处。”

曲阜孔教会会长孔繁璞气得用拐杖敲着地面说:“燕亭公去世了,你孤儿寡母的,不能让外人住在圣府里啊!当年我们孔教总会会长康有为康圣人到曲阜来,都不能住在公府内宅,只好在四府里找了间房子住下。现在,竟然让一位督军带着一帮子妓女住在公府里,真是有辱斯文,这,这,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陶夫人陪着笑脸说:“老人家,您先不要生气,张宗昌名声不好,谁不知道?他这帮子女人原来有做妓女的,可是一旦被督军娶进家门,身份不就变了吗?现在不比过去了,光讲仁义礼智信不行了。督军到曲阜来,我可不能把他扔在大街上,我们圣公府,我们曲阜城,用着督军的地方多着呢!不信咱就走着瞧!”

孔繁璞气得吹着胡子,拄着拐棍走了。孔令誉跟着送出府来,说:“老人家您不要生气,我弟妹就是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孔繁璞头也不回:“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咱们老孔家的名誉节操都毁在她手里了!”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农历八月,古柏深深的曲阜孔庙,一场祭孔大典正在进行。

大成殿里的孔子像前,中间摆着猪牛羊三牲,两侧摆着各种各样的古代祭器和丰盛的五谷、家酒、肉脯、奶酪等祭品,香烟缭绕,家酒飘香。

8岁的孔德成身穿峨冠博带的祭祀服装跪在前面,山东省督办兼省长张宗昌、教育厅厅长王寿彭两人都身穿长袍马褂跟在后面,众人一起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礼。小圣人孔德成从执事官手里接过酒爵,把府藏孔府家酒恭恭敬敬地洒在地上,然后磕四个头。有板有眼,一点儿也不慌张。

严整的礼仪、袅绕的烟雾和氤氲的酒香当中,孔老夫子和古代圣贤的神灵仿佛如约驾临,享受着这无边的尊崇与福祉。

王状元和张宗昌跟在小公爷的后面,亦步亦趋地磕头行礼,王状元小声地提醒张宗昌:“错了,错了,别起,还得再磕一个呢。”乐舞结束,张宗昌站起来,掏出手绢擦擦汗,说:“嗨,这老规矩还真多,把老夫都给弄糊涂了,这个小圣人行礼有板有眼,可真不简单!”

王状元说:“是啊,孔德成从小就练习磕头,据说4岁时就能单独行礼了。”

司仪唱礼:请山东省军务督办兼省长张宗昌将军致辞!

张宗昌大大咧咧地走到月台中央,大声说:“诸位,各位,在其位,我张宗昌小的时候是个穷光蛋,又是个睁眼瞎,长大之后闯关东,闯到今天变成了督军兼省长。我同许多的文武官员来到孔夫子的家乡,恭敬地纪念这位老夫子。我的祝词和讲稿是王状元写的,写得很好,我看不懂!现在已经印出来了,准备每人发你们一张。咱们大家要一同向孔夫子好好地学习!这些年,有人要打倒孔家店,我看打不倒!我已经拨一笔款子重修孔庙,修完这里再修奎文阁,他们打他们的,我们拜我们的,他们打倒的,我们再扶起来!”

张宗昌清清嗓子,继续说:“今天,我们拜完孔夫子,再颁发我新刻的《十三经》。王状元说了,刊印《十三经》意义很重大,这是民国以来第一次刊印《十三经》,也是中国历史上印刷质量最好的一次。这是正经事,老子不怕花钱,我从小家里穷,没有书读,吃了不识字的亏。现在老子有钱了,就要修孔庙,办大学,印经书,他奶奶的,现在有些读书人竟然和孔老夫子过不去,真是乌龟王八蛋!俺老张就是不答应!把俺老张惹毛了,把他的脑瓜子切开了晾晾!”

月台下面,站着许多士兵和曲阜孔、颜、曾、孟家族的许多族人,人们齐声喊好。

司仪唱到:“释典大祭礼成,下面举行新刊印《十三经》颁发仪式,请济宁、曲阜各学校到台上领书!

山东省立七中———

曲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

明德中学———

阙里孔氏小学堂———”

司仪突然停了:“哎,曲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来人没有?二师来人没有?怎么回事啊,二师没有人来领书?”

张宗昌对身边的王寿彭说:“王厅长,这个二师的校长怎么没来参加典礼啊?怎么回事,回去查查。”

孔氏族长孔传育抓着机会跑过去告状:“禀告省长大人,二师的校长范明枢经常和衍圣公府作对,不让学生读经书,还在学校里开挖池塘,破坏孔庙的风水,十分可恶!”

张宗昌惊讶地说:“咦———,在圣公府门前,在孔老夫子眼皮底下,竟然有这等事,嘿,这还了得!”

王状元说:“也可能有别的情况,这个范校长我了解,很有威望,五四运动时,光头冲开军警的刺刀,带领学生上街游行。他在山东教育界德高望重!”

张宗昌生气地说:“你教育厅长要告诉他,要听话,不要给我惹麻烦。他不是头硬吗?我要找个机会把他的头切开晾晾,看看是他的头硬,还是我的刀片子硬!哼!”说完,一行人匆匆地回孔府。

在与孔庙一街之隔的曲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院内,此时,一场演讲会正在学校大礼堂内举行。国民党元老、原教育总长、北大校长蔡元培先生正在激情昂扬地发表演讲:“兄弟我已经几次来过曲阜,和二师可以算是老交情了。贵校坐落在孔庙之东、孔府之阳,地理位置十分独特,在曲阜这样一个传统文化深重的地方,能够秉承北京大学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学风,以真善美为校训,培养符合时代要求的人才,赢得了一个‘小北大’的雅号,实在难能可贵!辛亥革命最大的成就,就是推翻了满清政府,建立了中华民国。然而自从两年前,冯玉祥将军将宣统皇帝从紫禁城赶出来以后,我们清理溥仪的许多信件,才发现,宣统皇帝自退位以来,一直和康有为、梁启超之流暗中勾结,做着他们复辟皇位的春秋大梦。最近一个时期,溥仪又和军阀、日本人勾结在一起,意图夺回皇宫。我曾提议把皇宫改为故宫博物院,把皇宫里的珍品清理出来,向公众开放。一批仁人志士不要军阀的俸禄,清理故宫文物,已经清理了100多万件珍贵的国宝,可是张作霖的《奉天日报》竟然叫嚣把故宫博物院交给日本管理,真是卖国不遗余力!对于清朝宫廷这样的封建堡垒,决不能有姑息恻隐之心,必须彻底扫除之,坚决斗争之!”

此时的蔡元培先生,已经是中华民国监察院院长、大学院院长,他那带有浓浓江浙口音的普通话,受到了师生们的热烈欢迎,演讲一次次地被热情的掌声打断!

此时,张宗昌在孔庙里举行完祭孔大典和《十三经》颁发仪式,他们一行来到孔府西花厅就餐。

在西花厅的南厅,陶夫人和袁夫人袁翠茵正在陪张宗昌的一大帮姨太太们就餐。姨太太们形态各异,有的学生打扮,戴着眼镜,温文尔雅;有的戏子打扮,抽着水烟袋,拿腔作调;有的丫鬟打扮,谨小慎微。陶夫人对袁夫人说:“他大娘,你先在这里陪太太们好好喝两盅,我到北厅里敬两个酒就回来。”

袁夫人笑着说:“你放心吧,这里交给我了。太太们,你们放心地喝,放心地吃,这位太太好酒量,你来当酒司令,谁不喝,罚酒!”

北厅里,今天上的是孔府燕菜全席,十分丰盛。孔令誉、孔传育他们正在陪张宗昌、王寿彭喝酒。张宗昌坐在八仙桌子的北边东侧最上首,孔令誉坐在北边西侧陪他。胖胖的王状元坐在东侧上边,洙泗书院学录孔昭润十分儒雅地陪他。张宗昌的大公子张济乐9岁了,比孔德成大一岁,坐在西侧上边,孔德成坐在西侧下边陪他。孔氏族长孔传育、曲阜孔教会会长孔繁璞二人坐在南侧下首叨陪末座。张宗昌今天心情很好,笑话不断。孔德成正襟危坐,张济乐则大快朵颐,撕了个鸭子腿,啃得正欢。

陶氏站到张宗昌后边,给张宗昌端酒。陶夫人笑吟吟地说:“省长大哥,您和孩子他爹是换帖的兄弟,您不仅帮着修孔庙,年年亲自来祭孔子,今天下午还叫济乐和小成他们兄弟换帖,明天还要到孔林给孔令贻扫墓,哎呀呀,您真是我们老孔家的大恩人!来来来,我敬您一杯!”

张宗昌心花怒放,高兴地说:“好好好,刚才祭拜的时候,我就馋得不得了了,这么好的酒,我喝,我喝!”

陶夫人又说:“小成,来,给省长端酒,长大了,要像省长一样,当大官,掌大权!”

张宗昌说:“错了,错了!孩子们可不能像我一样,我一个大老粗,只会打仗,不会读书做文章。济乐、达生,你们兄弟俩要好好读书,这才是正路!”

孔德成走过来恭恭敬敬地给张宗昌端酒,高高地举过头顶,说:“晚辈请省长喝酒,祝省长大人身体健康!”

张宗昌说:“济乐,你看看你兄弟,多有规矩,知礼懂法,好好学学啊!”

张济乐翻着白眼说:“哼,我才不跟他学呢,道貌岸然,刚才喊他和我出去玩,他都不肯!”

张宗昌摸摸儿子的头,哈哈大笑:“你小子,是我的种!和他娘的我小时候一样,不通四六!”

在曲阜第二师范学校,演讲活动结束后,范明枢陪着蔡元培从大礼堂出来,祭孔的音乐和张宗昌的大嗓门从西墙外的孔庙里传来,蔡元培问道:“隔壁在干什么,乱哄哄的?”

范明枢说:“张宗昌在祭孔,颁发他印的《十三经》,叫我去参加,我不仅不去给他去捧场,还要专门请你来讲美学,给他们唱对台戏!”

蔡元培点点头说:“对呀,我们就是要和封建传统唱对台戏!”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学校的小餐厅,范明枢陪蔡元培坐下吃饭,桌上饭菜十分简单。厨师端上来一大盘红烧鲤鱼,范校长仍然把蔡元培称作校长,因为他崇拜蔡元培担任北大校长时的教育理念,高兴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荷花池里养的大鲤鱼,刚捉上来,很新鲜。这道菜孔府都没有。”

蔡元培问:“孔府菜不是很有名气吗?怎么会没有清蒸鲤鱼啊?”

范明枢说:“因为孔子的儿子叫孔鲤,是孔氏家族的二世祖,所以孔氏家族都不吃鲤鱼,如果万一遇到有鲤鱼的情况,就把鲤鱼称作红鱼。”

蔡元培笑着说:“哈哈,有意思,你把老孔家的祖宗都吃了,不怕孔氏家族找你算账啊?”

范明枢说:“不怕!我原来也和校长一样,读的是孔子的书,后来发现孔子的书不足以救国,才效法校长,东渡扶桑,寻求救国真理。”

蔡元培说:“我今天下午想去孔庙转转,看看那些石碑,找些批判的靶子。”

范明枢说:“可是不巧,山东督军张宗昌这两天在曲阜,忙活得很。上午是在孔庙里颁发《十三经》,听说还要将自己的儿子和小衍圣公孔德成换八字,明天上午到孔林里祭祀他的结拜兄弟、老衍圣公孔令贻。孔庙、孔林都戒严了,无关人等一律不许入内。您要去也行,我要去孔府通报一下。”

蔡元培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算了吧,我来山东原是不想理张宗昌这个‘狗肉将军’,真要和孔府联系,岂不又要和他啰嗦。下午我就去泰安好了,免得都不痛快。”

范明枢说:“这样也好!我安排一下,下午就陪你去登泰山,一路畅谈,纵横捭阖,放眼天下,岂不快活?!”

蔡元培向范校长问道:“唉!你看,这孔府和军阀张宗昌勾结得这样紧,袁世凯也曾经搞祭天、祭孔,吴佩孚也要搞什么读经活动,这都是为什么?”

范明枢说:“愿听校长指教!”

蔡元培说:“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这都是他们实行独裁,愚弄人民的伎俩!我们要反其道而行之,唤醒民众,开启民智!”

范明枢赞叹地说:“校长说得太好了!”

蔡元培说:“孔府这个封建堡垒,是封建皇权的余孽,是两千年宗法社会的代表,必须打倒,衍圣公的封号必须撤销,孔府的土地和财产必须收归国有。你想,皇帝都被赶出紫禁城了,衍圣公这种封建余孽还要他作甚?!”

范明枢高兴地说:“如此这般最好,二师在曲阜办学,处处受孔氏家族掣肘,已经与孔府势同水火,校长在南京呼吁,我们在曲阜响应,上下联手,一定能把衍圣公拉下马!”

蔡元培握紧拳头说:“我们一定要和孔府这个封建堡垒干到底!”

张宗昌治理下的山东乱糟糟的。他在原来的田赋上,加征军事特别捐、军鞋捐、军械捐、建筑军营捐等苛捐杂税,赋税比原来重了十几倍。并且滥发军用票———自己印制出硬纸片儿,盖上章子就顶光洋流通。这一招无异明火执仗,直接使山东省成千上万的商户家破人亡。全省的大街小巷,孩子们都在传唱骂张宗昌的儿歌:

“也有葱,也有蒜,锅里炒的是张督办;也有盐,也有姜,锅里煮的是张宗昌。”

张宗昌的部队经常到曲阜来抢牛、抓丁、抢粮,危害地方。陶夫人一次次出面,并把抢走的东西、抓走的人都要回来。

冬天的一个早晨,城西时庄村一位村长带着一群老百姓跌跌撞撞地来到公府大门口,跪在地上大哭不已:“陶夫人,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我们百姓没法子活了呀!”

奉卫丁问明情况,赶紧向陶夫人回事儿,陶夫人来到门口,将村长和百姓们拉起来,说:“乡亲们,有什么事情,只要公府能帮上忙的,尽管说。”

村长声泪俱下地说:“今天一大早,一伙自称是山东省二十师的军队,闯进村子就抓壮丁,村里的男人被抓走了三十多人,被带到兖州方向去了!请公府帮帮忙,把我们的人要回来吧!”

陶夫人对村长说:“这肯定是驻守兖州的二十师来抓的壮丁,我给兖州的师长写个纸条,麻烦村长送到兖州的师部,认准你们的人,把他们领回家。”

陶氏让刘梦瀛以她的名义写好字条,盖上衍圣公府的大印,陶夫人对百姓们说:“乡亲们,大家先回去吧,你们到兖州去要人,要不回来,我再亲自去要,他们不放人,我到省里找督军大人,一定能把人放回家。我的话就搁在这里,请乡亲们放心吧!”

当天下午,时庄村被抓走的三十多个人就全部回到了家里。

一伙一伙的溃逃军人从鲁南各县的城里乡间经过,抢钱抢粮,无恶不作,就像篦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搜刮着本来生活就十分困难的老百姓。

陶夫人在东南西北几个城门外都贴出盖有衍圣公府和兖州二十师师部大印的告示,严禁各部溃散部队进入曲阜圣城,并把孔府的奉卫丁派到各城门口把守。

陶夫人渐渐在军队和土匪当中打出了名气,他们说,孔府当家的女人很厉害,连省督军张宗昌都听她的,咱可惹不起!

曲阜比四周的济宁、兖州、泗水等地方都安宁,许多兖州、泗水等邻县的百姓也都躲到曲阜来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大年初一鼓楼门会,泗水、兖州、邹县、济宁等周围的乡绅百姓敲锣打鼓来到孔府门口,两位身穿长袍马褂的人抬着一块长长地匾额站在前面,上面写着“宏开慈宇”四个大字。十里八乡的百姓跟在后面,黑压压地跪下了一大片,大家齐声喊道:“感谢圣公府,感谢陶老太太!”

陶夫人在内宅听说百姓们到公府里来送匾,领着德成从内宅院里出来迎接,高兴地接过匾,向乡亲们道个万福,她领着小公爷,把百姓们一一扶起来。陶夫人激动地热泪盈眶,大声地说:“谢谢乡亲们啊!孔庙孔府里,满是皇帝大臣写的字、送的匾,乡亲们能给我送块匾,这不仅仅是我陶文潽的功劳,也是千年老府最大的荣耀!这一块匾啊,比那些皇帝赐的匾还要金贵!我活得值,就是死了也值了!”

百姓们喊道:“愿陶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陶夫人抱起小公爷,说:“小公爷,人心向背,天命去留,得民心者得天下。来,给乡亲们拜年!”

孔德成从陶夫人的怀里挣脱下来,高举双手,有模有样地向大家拱手道:“乡亲们好,给大家拜年了!”

百姓们高声喊道:“上天保佑小公爷!”

“小公爷洪福齐天!”

几个城里的女人远远地站在墙角边纳着鞋底儿看热闹,这个说:“哎,你们看,圣公府里的当家太太,心肠不错,人又爽快,怎么前几年都说她害死了王姨太呢?”

那个说:“为了争地位,争名分,使些个手段也可以理解。要是换了那丫鬟出身的姨太太,圣公府这么大的铺面儿,肯定撑不起来!”

又有人说:“今天来看,陶老太太真不简单,要不是她,在这天灾人祸的年景,我们曲阜的老百姓可要遭秧了!”

又一个女人赞同地说:“是啊,谁不说呢,看这位陶夫人吧,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公府里的事情,深宅大院的,又没有人亲眼看见,谁能说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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