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写生》

2019年03月11日13:49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纪广洋

我美专毕业,留校任教那年,夏日的一个午后,酷爱荷叶荷花的我,独自一人去南阳湖西侧的老牛湾畔写生。正当我陶醉于如诗如画的美景中,几张颇有灵气的构图即将脱稿之际,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我抬头一看,惊呆了——东南方向的湖面上空,浓重欲滴的乌云正滚滚而来。这时,我也想到了那大片大片的荷叶,可左顾右盼都长在深水里,我试着去摘,几次都没成功。我恨天气预报的不准确,我恨自己忘了带雨具,更恨自己竟然不会游泳。就在我慌乱不堪时,又一声惊雷,噼噼啪啪的雨滴已稀疏的落下来,我预感到一场不可避免的厄运即将来临——我的那些刚刚写生的画稿啊!

正在我手忙脚乱、苦不堪言之际,不远处的荷丛里划来一只小木船,一个头顶荷叶、身穿粉红衣裙的女孩正会意地冲我笑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小船已靠岸,女孩不吱不声只是笑,倾身把几片非常大的荷叶递到我的手上。

我如获至宝,匆匆忙忙地包好画稿,又把剩余的一片荷叶罩在头上时,那个天外来客一般的红衣女孩,已撑着小船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

这是三年前,梦一样的一场意外遭遇和邂逅。

我因此激发灵感,创作出一幅比较得意的《雨中荷花》,接连荣获省级、国家级的多项大奖。可是,从那以后的三年多时间里,我的绘画作品竟再无一幅获奖的,似乎找不到绘画的灵感了。我无头无序、无边无际地苦恼着,郁闷着。心底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期待着什么?我也说不清。

今年暑假第二天,我自驾跑车,风驰电掣,再次来到万绿丛中红荷点点、暖风吹过清香阵阵的老牛湾,想在这里重温往日旧梦,寻觅久违的灵感。

我走下跑车,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在水边苇丛里,转悠一阵子,才从后备厢里取出画夹和支架。这时,面色粉红的太阳刚刚爬过湖心岛上杨柳的梢头。所谓的湖心岛,其实不在湖心,但却完全渚立于离岸大约三百米的湖水中。我怀着一种甜美的期待和朦胧的忆想,支好画架后,又在蒿草没膝的湖水边足足伫立了一个时辰。

近处,墨绿而硕大的荷叶高低错落、随风鼓荡,荷叶间点缀着黄绿相间的蓓蕾和粉红娇艳的花朵;稍远些,刚刚吐穗的芦苇一丛丛一片片,不断有许多颜色不同、音质各异的水鸟起起落落、叽叽喳喳;再远些,湖心岛上,丝条纷披的翠柳和枝干高挺的黄杨,各自招展着不同的姿色和风韵;而极目远眺处,青山褐霭、蓝天白云渲染的景象,铺张定格着天然浑成的夏令时节的湖光山色……

可我总觉着美中不足,总觉着少了点什么——说来,其实,也无须讳言,那是三年前,一位渔家女孩,在风雨中的荷丛中转瞬即失的倩影……

难道是心神不安吗?我把已经支好的画架,这样那样地又挪动了好几个地方,才终于在一湾苇荷相间、汀渊连片的地带选好位置,重新支好画板,心事重重,怅然若失,甚至有些不情愿地坐在马扎上,忽而描荷,忽而画芦,信手挥笔,胡乱描摹。不知画了多少张,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眼前的景色和笔下的线条,才渐渐让我进入融入到绘画的状态和意境之中。忘我,也忘了其它。

写生,是另一种摄影,也是另一种摄取。难得的沉迷和投入。不知不觉间,太阳已到正午,眼看就要偏西了。画板和我自己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让我发觉、感知着这一切。我的眼睛和手指终于感觉有些累了。我叹口气,站起来,准备舒展一下腰身,喝点饮料。

这时,似乎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从湖心岛方向传来。像有水鸟惊飞,又像有水鸟戏水,还像有暖风拂过苇丛和水面。我心头一惊,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寻声望去——透过稀稀拉拉的苇丛,我隐隐约约地分明看到,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女子,正从湖心岛边一棵歪脖柳树的枝干上纵身跳入荷叶下的湖水。我一下愣在那儿,脑际却迅疾地胡思乱想了一通:是错觉?是幻觉?还是洗澡的?还是投湖自尽的?

时间在我左腕上一秒一秒地闪过,伴同着我的心跳声,歪脖柳树下,那片浓密的荷叶里,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顷刻恢复了平静,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我开始有些慌神儿,意识到,应该探个究竟和明白——万一要是投湖自尽的,我再这么站着,再这么远远地呆立着,这不是见死不救吗?

心念闪到这里,我转身跑到附近的一个土台上,搓搓眼睛,又用右手打着眼罩往歪脖柳树下紧张地张望着。可是,什么也看不到。那片荷丛,除了随风舞动外,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此时此刻,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身强体壮的男人,而且会游泳,水性好。面对远近无人的荒野和水湾,我心底立马涌起一股责无旁贷的、救人于水火之中的勇气和豪气。于是,以最快的速度摘下手表,掏出短裤里的钱物,连袜子没脱就纵身跳入深浅莫测的水中,在荷叶和苇丛的空隙里,先是趟着往前跑,后来脚够不着地了,就又以各种姿势凫着游着朝向那棵歪脖柳。待我气喘嘘嘘地终于游到歪脖柳树下时,不但没看到人影,连丁点儿声音也没有,静得出奇,出奇地静。我的头一下就大了,毛发倒竖,背上也凉嗖嗖的——平时一点也不迷信的我,这时却怀疑遇到了鬼。我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颤栗和恐惧,攀着歪脖柳树的枝干,猴一样迅疾地往上爬,像是逃避鳄鱼的血口。待我逃到离开水的树干上,胆量又渐渐大了起来,冷冷神静静神之后,便又居高临下地东瞧瞧西望望,在荷叶丛中寻看着,并很快就发现了目标——一个高出水面半米多的硕大的荷叶上,方方正正地摆放着一件湿漉漉的粉红色的衣裙,衣裙上还放着一架小巧玲珑的太阳镜。我忽然明白了——刚才看到的跳水女子不但不是鬼,而且也不是寻死寻活自尽的,那粉红色的衣裙被叠得平整、细致、颇显情调。如此看来,如此断定,这个跳水的女子,肯定是一个喜欢游泳的胆大心细的渔家姑娘。而我的好心善意和突然闯入,就显得那么的无厘头,那么的唐突和冒失。心想,人家这位野浴的姑娘,遭遇我这个不速之客,此时此刻,她定是慌乱不堪地难为情地正躲在不远处的某片荷叶的后面观察我、骂我呢。

我由刚才的害怕变成了极度的尴尬。

可事已至此,我也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个明白,然后再走开。就在我大声小气地反反复复地解释自己误判了、误会了,是过来救人的,请她原谅和包涵,并实在实的告诉她我是任城师专的美术教师,是来老牛湾写生的,不是坏人和流氓。说完这些,我赶紧跳下柳树,溅起一圈硕大的水花。尽管柳树下的水不深,最多到我臀部,可我还是当即返身凫水,避眼离开。这时,随着一阵水灵灵的笑声,不远处的浓密的荷叶间,猛地露出一张清秀明媚的挂满水珠的笑脸来,而且是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这不是我的学生刘莲吗?

就在我好生奇怪,不知说什么好时,她嘻嘻哈哈的说:“欧阳老师,您用不着解释,我还不了解您吗?您绝对不是坏人,也不是流氓,我是在湖心岛上看到您的车停在老牛湾岸边,就悄悄爬到柳树上,远远地看您坐在那里临水写生,本想过一会儿叫您去我家吃午饭的,谁知您却忽然站起身来,朝柳树上观望,我一紧张,就噗通落到了水里。然后呢,就顺水推舟,就和您玩起了捉迷藏,故意逗您玩起来,您千万不要生气啊!”

“我、你,”我不无惊讶地吞吞吐吐地说,“原来是你啊,怎么是你啊……”

“是啊,怎么不能是我呢?”一向快嘴快舌的刘莲,张嘴就是一连串,“我的家就在这小岛上,我就出生在这小岛上,昨天不是放暑假了吗,我今天上午刚下床、走出家门,就隔水看到了您的黄色跑车。知道是您又来老牛湾写生了……去年,我一入学就认出您来了,可您至今不相认,我赌了一年的气了,不过,谁让我是学生,您是老师呢!”

“你在说什么呢?”我被她数落得一头雾水。

“说您呢!您作品获奖了,就不认账了?就不认我这个学生了?”她说着说着从荷丛中站直身,露出半个身体来。

我忽然想起我的《雨中荷花》,想起三年前历历在目的情景。

可眼前的情景,已无法让我回味往事,也无法让我泰然处之——刘莲只束着薄薄的文胸,穿着比基尼的短裤,她身前的几片荷叶几根芦苇根本遮挡不住她那“刺眼的光芒”,而她不但在齐胯的浅水中站了起来,而且有向我趟过来的趋势。我有些紧张,说:“我先回避一下,你穿上衣裙咱再谈。”

她又爽朗地笑了起来,不无嘲嗔地说:“我这总比画室里模特们穿的多吧,你还在意这些?”她看我尴尴尬尬的说不出话来,又接着说,“难道我没有那些模特们漂亮?难道我缺乏线条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仍是有些不太自然地说。

我顺着与水面构成大约三十度角的歪脖柳树的枝干登上小岛时,刘莲也趟着水走上来。她一边甩飞发梢的水珠,一边不无自豪和嗔怪地说:“其实,我早就做了您的模特,而且让您获了大奖,只是您贵人多忘事,再不提那茬了!”

我再次联想到我的《雨中荷花》,联想到那个头顶荷叶,一身粉红衣裙,在雨雾中斜身撑船的渔家女孩——难道她就是眼前的刘莲吗?我心潮起伏,喜出望外地问她:“你、你就是三年前,那个在风雨中、在荷叶丛里、像梦一样转瞬即失的、荷花仙子似的神秘女孩吗?”

“哪有什么神秘!哪有什么荷花仙子啊!”刘莲忽然羞涩起来,甜甜地笑着说,“我那时刚上高一,还小呢……正是那次经历改变了我的追求和梦想,两年后报考了咱校的美术系,而且正好是您做我的导师。当我在咱校的荣誉展室里看到您的那幅《雨中荷花》时,我就认定,画中的那个女孩就是我。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您竟没认出我来,我默默的等了一年了,就等这样的机会了。暑假之前,当您再次在课堂上绘声绘色地讲述那幅得意之作的创作经历和心得时,我就知道,您还会再来老牛湾的。”说到这里,她诡秘地笑笑,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这次您该画一幅《水中莲藕》了……”她边说边下意识地看了看她自己那依然挂满水珠的修长美白的双腿。

我窘得一塌糊涂,她却粲笑得一如盛开的荷花。

当刘莲撑着小船,载我返回岸上,收拾好东西,然后再登上小船返回湖心岛,去她家吃饭、去她家见她的父母时,三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那是我刚刚毕业、留校任教的夏日的午后,酷爱荷叶荷花的我,独自一人去老牛湾写生。正当我陶醉于如诗如画的境界里,几张颇有灵气的构图即将脱稿之际,忽然传来沉闷的雷声,我抬头一看,惊呆了——东南方向的湖面上空,浓重欲滴的乌云正滚滚而来。这时,我也想到了那大片大片的荷叶,可左顾右盼都长在深水里,我试着去摘,几次都没成功。我恨天气预报的不准确,我恨自己忘了带雨具,更恨自己竟然不会游泳(就是那个夏天,就是那次经历之后,我学会了游泳)。就在我慌乱不堪时,又一声惊雷,噼噼啪啪的雨滴已稀疏的落下来,我预感到一场不可避免的厄运即将来临——我的那些刚刚写生的画稿啊!

正在我手忙脚乱、苦不堪言之际,不远处的荷丛里划来一只小木船,一个头顶荷叶、身穿粉红衣裙的女孩正会意地冲我笑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小船已靠岸,女孩不吱不声只是笑,倾身把几片非常大的荷叶递到我的手上。

我如获至宝,匆匆忙忙地包好画稿,又把剩余的一片荷叶罩在头上时,那个天外来客一般的红衣女孩,已撑着小船影影绰绰地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中。(发表于《厦门文学》2013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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