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初吻》

2019年03月10日15:36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纪广洋

1.

“我的好弟弟……”兰姐松开我的双肩,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把她满是泪水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轻摩着。

我顺势地,也是有些情不自禁地,将我的双臂从她腋下伸出去,反过来勾住她的双肩,她浑身一颤,抽泣着抬起脸,用她热乎乎的双唇在我的额头、面部不停地亲吻着。

我一动不动,眼含热泪。

她梦呓般地呢喃一声宝琏,我终于哭出声来,泪水再也忍不住,肆意流淌。这时,兰姐的双手用力托住了我的后脑勺,把我的嘴挤压在她耳朵附近的面颊上。我本来已很迷濛的脑海,忽然清晰起来,闪现出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兰姐为救我,给我的那个与生命同样珍贵的“初吻”。

2.

那年,我七岁。麦假之前,我攀上一个堆在房屋墙边的去年留存的麦秸垛,准备去掏墙洞里的小麻雀,不小心碰上了因老化而裸露的电线,瞬间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时,感觉自己的唇际热乎乎的,还有人骑在我的身上。我惊悸不已,瞪大眼睛,用双手去推那人,才看清是知青兰姐。

兰姐是从济南来我村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因与我姐姐关系特别好,后来搬离知青大院,住进我家的东屋,与我姐姐一起居住。

兰姐把触电昏迷的我救过来之后,现场围观的左邻右舍们,对兰姐救我的方式方法大都疑惑不解。有的问,亲嘴也能救人啊?有的夸奖,城里的姑娘就是能;有的说,宝琏这孩子捣包,刚才昏迷不醒估计是装的;有的嘀咕,小三儿(我有两个哥哥)这家伙真有福气,那么俊的女知青,趴他身上亲他那么长时间……云云等等。

以至于,过了许多天之后,还有人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那个漂亮知青按着你亲了好长时间,居然把已经电死的你给亲活了,真是奇了怪啦。

从县里开会回来的姐姐,听说这事之后,对街坊邻居们说,那是人工呼吸,急救措施,你们胡咧咧个啥呀,乱七八糟的!

姐姐还告诉我,要不是兰姐,我这条小命就肯定没了。

从那之后,我对兰姐更亲更近了。有什么好吃的,我一定要分给兰姐一份,或者给她留着,她要是不吃,我就缠着她,非得让她吃。

3.

兰姐来我村“插队落户”时,她刚满十七岁,是来我村的六名“知青”中年级最小的一个,而且她身体特别瘦小。那四个棒小伙子不说,就连那个同来的“田大姐”也要比她高出一头。人们都亲切地叫她兰子,她身影单薄,漫长脸儿微微发黄,宽展突出的前额闪着白色的晕光。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眼白纯净得清澈,眸子显得又黑又亮。她满头的乌发自然卷曲着,剪剪翕动的长睫微微上翘,常让我联想到某个故事书里的插图。

我姐姐比她大两岁,是大队团支书,分管“知青”工作。也许是姐姐的长相和她相似的缘故,姐姐特别喜欢她,常找她闲聊。后来她也常到我家来。她送给我姐姐书籍,我姐姐回赠她自己绣的枕罩、鞋垫等。

兰姐最喜欢的就是看书,不论是出工还是在家,她身边从没离过书。她能讲好多故事,背诵好多唐诗宋词。每当她给姐姐讲着新奇的故事或教给姐姐背诵诗词时,我总是依偎在姐姐身边,似懂非懂地听着、记着、拾着笑。那年我刚上小学,家里数我小,我常向姐姐撒赖。但只要一见到兰姐,就像见到自己的老师,再不吵闹,还主动让给她凳子。

一次,她回城归来,走到我跟前,左手按着我的头,右手放在背后,诡秘地笑着对我说:“叫声姐姐,我给你好玩的。”我心想她一定有很好的东西,便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

“好弟弟!”她猛地伸出右手,将两本小人书递到我手上,随后将我抱起,在我脸上亲了一下。

她对我母亲说,她有一个哥哥,参军了,如今家里只剩下爸妈了。她很喜欢和小孩玩。从此,我便亲切地叫她兰姐。

村里的小学和“知青”大院对门,每到班空,只要看见兰姐没下地干活,我总是跑进“知青”大院,缠着她问这问那,直到上课铃响了,在她的催促下才飞快地跑回教室。

4.

兰姐嘴对嘴地把我救活之后,我感觉她和我的亲姐姐一样亲。娘说我是兰子的跟屁虫。下班下课的间隙里,我俩也确实形影不离。有时,她还带我到田间玩耍。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兰姐看我写完作业,她领我到村北的稻田去灌水。

北洼那片四亩多的秧田,是“知青”的“试验田”。走出村头,小路东边、老牛湾西畔,是生产队的上百亩秧田,稻苗长得一寸多高,被风一吹似荡起层层波浪。小路西边是一片麦田,麦子正吐穗艳花,散发着甜丝丝的清香……兰姐拉着我的小手,轻轻地哼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听过这首歌,在村头看电影《上甘岭》的时候。于是,我要她教给我。她一遍遍地教我唱,把我的小手攥得紧紧的。

走到“试验田”南头,听到哗哗的流水声。兰姐拉着我,持锨寻声跑去。今天是灌水的日子,“试验田”北方的灌渠被水冲决个大口子,水正像脱缰的野马从那一米多宽的口子里向外猛窜。

兰姐长叹一声,让我站到一边,她紧张地用锨挖土往水口子里填。水流太急了,小小的一锨土放在激流中,还没沉下去就被冲走了。

我也用手抱着土块往口子里扔,丝毫不起作用。这时,兰姐转身向不远处的一片芦苇走去。“嚓嚓”,她用锨铲倒一片苇子,放下锨,用双手将苇子打成牛腰般的苇个子。她再吃力地把苇个子抱到水口子旁,然后提起,放到水流中,口子里的水流立时减弱了。兰姐顾不得拭把汗,便又操起铁锨向口子里培泥土。

我蹲下抱泥块时,看到地上有血,便注意起兰姐的脚来。她的凉鞋袢断了,早已丢到了一边,她的脚丫下面正有殷红的鲜血接连不断地流出来。

“兰姐,你的脚!”我失声叫道。

“不要紧,没事儿。”兰姐说着,像讲故事一样自然。她身上脸上都溅满了泥水,头发上也挂满了泥水珠儿。

口子终于堵好了。我又惊心怵目地发现,锨把上也满是血,就赶紧抓起兰姐的手——她白嫩柔软的手上打了好几个血泡,有三个正流着血水。我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脚——正站在被血染红的泥水里。

“兰姐……”我哇地一声哭起来,怕?心疼?我越哭越伤心。

“别哭,小三弟弟!不要紧的。”这是兰姐第一次这样叫我,此刻听来异常亲切。

5. 

冬天到了。一天,我听姐姐给母亲说:“小田的母亲病故了,她今天回城了。‘知青’大院里就剩下小兰一个女孩子了,她胆又小,连小老鼠都怕……”

“叫她到咱家来呀。”母亲脱口说道。

姐姐笑了:“我知道娘会这么说。”

下午,我跟姐姐去给兰姐搬东西。一个盛红波香烟的纸箱,一个绿帆布挎包,一捆书,就这些“家当”。俺仨一趟就搬净了。

我家里没闲床,兰姐和我姐姐用一张床,住在小东屋里。姐姐喜欢,我也高兴。这样听故事更有条件了。

不料,三天后姐姐接到团县委民兵团的通知,要去开半个月的会,第二天就起身。

姐姐对兰姐说:“我去给你找个伴来……”

“不用啦,”没等姐姐说完,兰姐便抚着我的头说,“让小三弟弟给我作伴好了。”

然后俯下身问我:“行吗?”

我没回答,我知道我身上很脏,还有虱子。

这时母亲说话了:“不行、不行,他身上有虱子,你看那个脏样子。”

“不要紧的,我给他洗净捉净就是喽。”兰姐的话一点也不含糊。

为此,母亲专门给我洗了个澡,可是却没有别的衣服换。

夜里,兰姐点燃一盏小煤油灯,坐在床头上看书,我依偎在兰姐身边写作业。有不会的就问兰姐。临睡,兰姐先上床,待暖热了被窝,便说:“来,我给你脱衣服。”

“不用,我会脱。”我说着就往床那头爬。

“不行,你守不好被角,会着凉的。”

“能守好。”

“听话,听姐姐的话,我搂着你,你好给姐姐作伴呀。今晚你先躺下,我凑灯光给你捉衣服上的虱子。”

就这样,我躺在兰姐暖热的被窝里,兰姐把身子斜俯在桌边,静静地捉着虱子,把捉到的虱子都放进一个空墨水瓶里。第二天一看,竟捉住了十几个。一连捉了三夜,虱子全消灭了。为这,我特意剃了个光头。

一天,外面下着大雪,屋里也寒气逼人,我写了一会作业,手冻得通红,疼痛难忍,便袖起了手。兰姐看到,把我搂到怀里说:“冷了吧?”

“不冷。”我感到兰姐的手比我的还凉,硬撑着说。

兰姐也许感觉到她自己的手也不热,便把我的两只皴裂得铁涩的小手紧贴到她白嫩细腻的脸上。我急忙抽手,可抽了几下没能抽回来。兰姐的手抓得紧紧的,脸贴得紧紧的。

夜里,我醒来时,被兰姐紧紧地搂在怀里。我一动不动,默数着她咚咚的心跳。

在这十多天里,我跟兰姐学会了拼音(当时我们那里的教材已删除),并背会了很多首唐诗宋词,学会了叠纸船、纸飞机……

6.

第二年夏天,我刚上小学二年级,兰姐正逐页逐首地教我背诵唐诗三百首,她却接到爸妈打到纪家屯大队部的电话,她当兵的哥哥,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了。她可以接替哥哥的名额,参军入伍,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要知道,一个女知青入伍,就意味着有了人生的着落。

悲痛不已、泪流满面的兰姐,在我娘我姐还有田大姐等人的安慰和劝说下,她最终顺从了她爸妈的想法,决定回城,办理参军手续。

兰姐回城的头天晚上,她把我留在了东屋里,说要检查一下我究竟能背多少首古诗了,并悄声对我姐姐说,她也真想再搂我一宿。

深夜,她俩终于不再哭哭涕涕的说话、准备休息时,兰姐以为我早已睡着了,就轻轻地亲我的额头和嘴角。当她发现我的枕头上已洇湿一片眼泪时,她情不自禁地趴在我肩部抽泣起来。刚刚八岁的我,不知哪来的一种莫名的冲动——或许因为我这条命是她捡回来的,她平时特别的疼我、宠我、关心我,我与她常常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我顺势抱住了兰姐的头,不由分说地亲起来,甚至还把自己的小舌头伸进兰姐的嘴里。她没拒阻,但也不太配合。最后,我姐姐在一旁说:别腻歪了,让你兰姐快点儿睡吧。我才松开了手。这时,兰姐又把她的脸埋在我的耳边,不知是嗔怪,还是戚切,她小声对我说:小三儿真坏,哪有这样亲姐姐的,我又没触电,又用不着人工呼吸。

第二天上午,送兰姐去济宁火车站的拖拉机已经发动,我趁班空从教室里跑出来,直扑冒着黑烟的车头。兰姐跳下车来,一边劝我不哭不哭,一边掏出一方粉红色的小手帕为我轻轻擦眼泪。擦着擦着,她就把小手帕塞到了我的手里,小声说:“留给你吧,做个纪念……”然后,她猛地把我揽在怀里,紧紧地拥着我。我感觉有温热、湿润的东西滴落在我的头上、脸上。

7.

谁知,三天之后,兰姐又一脸悲痛、一脸沮丧地返回纪家屯——她爸妈的心愿未能如愿,她哥哥牺牲的缺额,居然被一个革委会主任的女儿给强占了。

我又开始了与兰姐朝夕相处的日子,而且一直持续多年。

其间,姐弟俩之间,最惊心动魄的,莫过于那次我跟她去洙水河老牛湾的闲逛。

这是一条年代久远的天然河,河湾的河滩里,有许多已变得发白的蚌壳。兰姐告诉我这是贝类化石。河滩上,芦花、蒲公英和许许多多叫不清名称的野花野草,在蛙声鸟鸣里、在我眼前,纷呈着童趣、童话、童年,纷呈着兰姐痴迷酷爱的大自然。我和兰姐无拘无束、如痴如醉地嬉戏着,时尔携手奔跑,时尔寻寻觅觅,寻找着小野瓜什么的。我俩几乎同时发现一条拖得长长的瓜秧,并从葳蕤的瓜叶下面找出了一个鹅蛋型的小花瓜。我想吃,兰姐嘟喽着不知熟不熟、苦不苦,试了一口,随之吐出,咧大了嘴,她那种略带颤栗的苦涩表情,让我永难忘怀。

她去水边漱口时,遇到一条红花蛇。她惊呼着往回跑。我赶紧跑过去,也不听兰姐的劝阻,硬是追上它,捏住它的尾巴一甩,正好甩到一棵歪脖柳树的枝桠上。不知红花蛇是不敢下来了还是缠住了,它乖乖地在树杈上垂挂着、摇摆着。

而更惊险更有意思的还在后头。

兰姐漱完口正招呼我回家时,一只美丽的大青蛙从我脚边一跃而起,向河边逃去。我急忙追过去,当我追到河边时,它已扑通一声扎进水里。河水清澈见底,我看着它入水自得的舒服劲儿,一种童心的征服欲顿生。于是,我一边跑一边甩掉凉鞋,直追到深水中,并仗着平时练就的游潜本领,迅速潜入水底去追捕。可当我未抓到青蛙,憋得难受,正欲浮上水面时,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抓住了我的右臂,把我吓了个寒战,随即浮出水面。这时,兰姐正在我身边的水中扑腾着。她浮出水面的瞬间,大张着口,来不及说话便又沉入水中。我猛然意识到,兰姐不会游泳,遂再次潜入水底,用力把她托上水面,并全力向岸边的浅水处推。我俩精疲力尽地爬上岸来,喘着粗气互相“抱怨”——原来,兰姐不知道我会潜水,看我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久久”不浮上来,急了,不顾她自己不会游泳,慌慌张张地涉入深水去捞我……我面对兰姐早已变得蜡黄的脸,哭笑不得。但又感激她奋不顾身,又一次救我。

8.

转眼四、五年过去了。

我在兰姐家庭教师般不厌其烦的辅导下,以全班最好的成绩考入重点中学,从此离家、离兰姐远了。

一个星期六的上午,我接到口信,说兰姐他们的知青年限已到,这次真的要回城了。我放学后,借了一辆自行车,急匆匆地赶回家。

家里聚了好多人,母亲和姐姐都剩下半碗水饺。村里的领导和邻居们都面面相视不言语。里屋里传出兰姐的低泣。我从人群中挤到兰姐身边,看着她因抽泣而颤动的身子,问了一句已用不着问的话:“姐,你真的要走么?”

“三弟!”兰姐猛地转身,抬手抓住我的双肩,抓得我紧紧的,好像怕我走似的,把我拉到她跟前。

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看着兰姐的眼睛:“等石榴熟了,我一定,给你,送去几个……”

我知道这样说很荒唐,明明是没话找话说,兰姐所在的城市离我的村庄有很远很远的路程。

“我的好弟弟……”兰姐松开我的双肩,紧紧搂住我的脖子,把她满是泪水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轻摩着。

我顺势地,也是有些情不自禁地,将我的双臂从她腋下伸出去,反过来勾住她的双肩,她浑身一颤,抽泣着抬起脸,用她热乎乎的双唇在我的额头、面部不停地亲吻着。

我一动不动,眼含热泪。

她梦呓般地呢喃一声宝琏,我终于哭出声来,泪水再也忍不住,肆意流淌。这时,兰姐的双手用力托住了我的后脑勺,把我的嘴挤压在她耳朵附近的面颊上。我本来已很迷濛的脑海,忽然清晰起来,闪现出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兰姐为救我,给我的那个与生命同样珍贵的“初吻”。

在中学里,我一接触女生就脸红,不知为什么,在兰姐面前,在兰姐的搂抱中,我一点也不感觉难堪,可说是毫无顾忌,尽管,我长得比兰姐都高了。

娘在外屋喊:“宝琏,你别缠着你兰姐了,饭都凉了……”

兰姐放开我,我也放开兰姐。她在我耳边说:“三弟,你的作文写得很好,以后多读课外书,读名著。回城后,我给你寄来好书……”

她边说边用手背给我擦泪:“三弟,你写的那篇《我的知青姐姐》,题目改成最后两个字就行,内容再加些细节描写……待会儿,咱俩再一块修改修改,我带走一份手稿,行吗?”

“嗯,行,我巴不得、姐姐把我带走!”我哽咽着说。

兰姐再次紧紧地搂住我……

(短篇小说,6325字,发表于《宝安日报》“打工文学”2015年7月12日、《铜陵文学》2114年第3期秋季号“名家文字”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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