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七章 圣域年俗乐翻天 姐弟连连生病患

2019年03月08日14:43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冬至这天,天刚麻麻亮,4岁的小公爷孔德成跟着大老爷孔令誉,坐上骡子拉的胶皮轱辘轿车,带着孔府里的冰户们,向城外驶去。轿车的里面,铺了虎皮褥子,车窗户上,镶了透明的玻璃。小公爷手里捧着一个小铜手炉,一边暖手,一边问道:“大爷,我们这么早去干什么?太冷了呀!”

大老爷不慌不忙地说:“孩子,天冷了,我们这是要去祭拜城外的冷神庙。”

孔德成又问:“天是怎么变冷的呢?”

大老爷和颜悦色地说:“冬天来了,冷神爷爷要发威了!每年冬至这一天,你要代表全城的黎民百姓去祭拜冷神庙。在咱们曲阜,有一句形容天气寒冷的老谚语‘今天这么冷啊,八成是衍圣公祭拜过冷神庙了!’”

孔德成咯咯地笑了:“大爷,怎么这么麻烦啊!我不去拜庙,天气就不冷吗?”

大老爷孔令誉说:“那当然,因为你是小公爷啊!我们是圣人之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讲究就是多!”

冷神庙坐落在曲阜城外的西北角,是一座只有三间房子的小破庙,庙里有一座半米多高的冷神坐像。冷神爷头戴冠冕,蓝色脸庞,白胡子飘至胸前。

跟班们摆上供品,大老爷孔令誉并不说话,带领小公爷向冷神爷行磕了四个头,冰户们也在院子里跟着,向冷神爷行礼。

祭完了冷神庙,大老爷和小公爷乘轿车来到护城河边,看冰户们在护城河里积水伐冰。

冰户也是孔府的一种役户,种孔府的土地,不缴粮租,专门为孔府送冰、贮冰。这些担任孔府冰户的汉子们来到护城河边,扒光衣服,喝下浓烈的烧酒,一个个跳到护城河里,开始闸水。天寒地冻,水很快结成了冰,汉子们在冰上灌上水,再结一层冰,直到结成厚厚的大冰砖,用大铁锤把冰一块块地砸下来,冰河上传来阵阵劳动号子的声音。

小德成问大老爷孔令誉道:“大爷,这是做什么的?”

孔令誉低下头说:“他们是咱府里的冰户,专门为府里储存冰块的。我们夏天用的冰块,就是他们冬天的时候在河里积水成冰,然后把冰块砸下来,用马车把大冰块拉到公府的冰窖里储存起来。咱们的后花园的西侧有两个冰窖,大冰窖是为来年祭孔的供品保鲜用的,小冰窖里的冰是咱们夏天消夏用的。”

德成问道:“大爷,他们光着身子下河不冷吗?我穿皮袍子还冷呢!”

大老爷说:“冷啊,你看他们下河的时候,要先喝一碗烧酒暖和暖和身子,上来还冻得直打哆嗦呢!”

德成说:“我知道了,储存一块冰,要这么多人下河挨冻啊,夏天再热,我也不用冰块了!”

大老爷说:“小公爷就是小公爷,真懂事,这么小就知道百姓的疾苦了!”

腊八节这天,孔府内外两个厨房都点火起灶,孔府里的烧火户们要前来烧火,熬制腊八粥。孔府内厨房熬的粥是一种细粥,非常讲究,用薏米仁、桂圆、莲子、百合、栗子、红枣、红豇豆、粳米等熬成,粥上面再放上粥果,粥果制作的十分精美,有一种山里红粥果,把山里红透雕成小花篮,非常好看,姐弟三个都舍不得吃,看谁碗里的小花篮做的好看,都要珍藏好多天。这些细粥是孔府内宅主人享用、送给本家各府和上供用的,孔庙、孔府里历代祖先的牌位、佛堂楼里、九套间里的各位神仙都用这种细粥上供。此外,圣公府还有众多的香火寺院,南关的三官庙、五马祠街的关老爷庙、城西大庄的观音庙、东关的娘娘庙、泰山斗母宫的僧尼道人都到孔府来要粥,或者按照几百年的老规矩,拿着缸子、盆子来盛米,自己回去熬粥。

“腊月八,赶花棚”。腊八节这天,曲阜城西大庄的花会也开场了。刘先生家所住的城西大庄村是孔府的佃户村,村里有许多是孔府的花户。据说,明朝时的权相严嵩把孙女嫁给了孔子第六十四代孙、衍圣公孔尚贤,严嵩非常喜爱这个孙女,经常到曲阜来看孙女,衍圣公孔尚贤就在城西大庄专门建了一个大花园,让严嵩居住。严嵩死后,有专门的孔府花户来经营,专供孔府鲜花。孔府不仅需要大量的鲜花,还需要大量的绢花,每年年节时用量更大,厅堂几案上要插瓶花,香案供品上要覆顶花,公爷、小储公要戴胸花,夫人、太太们要围簪花,姑娘小姐要插满头花,因此,大庄花户除了供应鲜花外,还要制作绢花供应孔府,大府、二府等孔氏其他府门也需要很多的绢花。曲阜小城的用花量很大,天南海北的卖花人也到曲阜来赶花会,城西大庄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花会。

今年,孔府对大庄花会格外重视。陶夫人在孔府内外渐渐树立了威信,心情大好,孔府上下一片和睦。恐吓小公爷的土匪被剿灭,小公爷又躲过了一劫,正好庆贺。还没入腊月,陶夫人回北京娘家时,从北京几家高档绢花店里买来了一些各式各样的绢花,都是曲阜所没有的,让刘先生送给大庄的花户们见见世面。那大庄的花户都是祖传的工匠,个个心灵手巧,真是一见就会,一看就懂,不仅很快学会了这些新工艺,又开发出许多新的品种来,都憋足了劲儿,要做出新鲜的花样来!

腊八节前,大老爷孔令誉、西学管事刘梦瀛和大庄的庄头、花户代表一起喝了商议酒,定下了集税行规,各家各户就在大庄东西大街两侧搭起花棚,把点灯熬油、积攒了一个冬天的花活儿一点点插到自家花棚上。腊八节,开花市那天,大庄是人山人海,大街两旁是密密麻麻的花棚,各色花儿竞相“绽放”,争奇斗艳。孔老夫子家乡的女人们规矩很多,平时是大门不敢出、二门不能迈,赶会买花给了她们一个走出家门、释放心情、展示自己的好理由,女人们不管是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还是七、八十的老太太,也不管是孔氏府门里的贵妇人,还是穷乡僻野里的村妇们,一个个都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乱颤,她们头上戴着花,手里拿着花,篮子里盛着花,那架势儿,是要和花儿们竞一个高低。

上午十点,陶夫人和小姐弟三人,带领了孔府内宅的仆人、丫鬟、老妈子,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大庄花会。陶夫人揽着小公爷,坐着八抬大轿,打开轿帘,向两旁的花户们挥手致意,小公爷也高兴地扒着窗户往外看。德齐、德懋两位小姐下了轿车,被奶妈牵着手跟在大轿后面。女仆们在后面选花,看上眼的,都放到车上的大箱子里,让花户们回头到孔府司房领钱。赶会的百姓们看到衍圣公府的大轿来了,纷纷驻足观望,欢呼雀跃!大轿走到街中心,陶夫人领着小公爷走下轿,来到一户花户的花棚前,和花户交谈绢花的式样和价格,花户们高兴地捧出亲手制作的绢花,争着、挤着让陶夫人看。

“老太太,看看俺家的花儿做得怎么样?”

“老太太,看看俺的牡丹花漂亮不?”

陶夫人高兴地说:“好,好啊,咱们大庄的女人就是手巧,比北京那大花店里的绢花还鲜艳,就和真的一样,不,比真的还好看!”

赶花会的人们全都围了上来,高高大大的仆人陈八怕把小公爷挤坏了,抱起小公爷,举过头顶,一下子站得那么高,小公爷孔德成乐得手舞足蹈,大叫不已。曲阜的百姓,虽然很多祖祖辈辈都是孔府的佃户、役户,但是很少有机会看到衍圣公,曲阜有句俗话,叫做“看见衍圣公,一辈子不害眼(患眼病)。”大家一片欢呼:“快看小公爷,小公爷长得真好看!”

“小公爷眼睛可有神了!”

衍圣公逛花市是大庄花市上最大的风景,就像一台大戏的戏眼,就像阅兵式中的元帅的仪仗一样。孔府内宅的人们,也很少看到百姓生活的场景,特别是孔府小主人,看到这么热闹的场景,兴奋不已,德齐、德懋姐妹俩,更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一连几天都在谈论花会的盛况。

从腊月十九开始,孔府里的烧火户们都要到孔府烧火,内厨房的三班厨师一起上班,开始蒸壮。蒸壮就是蒸过年的面食,有花糕、年糕、豆包、糖包、花卷、馒头等,蒸好后存放在大缸里,一直吃到正月十五过完年。光是馒头就要摆满好几间屋子,孔府里的馒头各式各样,大到半斤、一斤,小到一两面蒸三个。这些馒头各有各的用途,有吃的、上供的、普通饭用的、酒席上用的,分的很仔细。厨师和烧火的人们白天晚上连续忙,一直到腊月二十三晚上,祭完灶王爷,大家的工作才算完。

农历腊月二十三这天,曲阜家家户户都要祭祀灶王爷,在厨房里贴上带年历的灶王爷像,给灶王爷磕头,求灶王爷保佑。张奶妈一边给孔德成起床穿衣服,一边教他儿歌:“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要上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陈八等仆人们在前堂楼门外等着,孔德成穿好衣服,陈八领着小公爷来到一处多年不用的小柴火间里,在灶门脸旁边贴上一张新印的灶王爷年画,陈八说:“小公爷,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你地位比他高,你朝着灶王爷的头上踢上几脚,叫他上天光汇报好事,不能什么事儿都乱汇报。”

小公爷问:“我踢他他生气吗?”

陈八说:“灶王爷是玉皇大帝派到人间监督百姓、汇报情况的小神仙,比土地爷还小,他就该听您的话。”

孔德成朝灶王爷的身上踢了几脚,还唾了一口唾沫,说:“我叫你乱汇报,我叫你乱汇报。”

孔德成踢完灶王爷,陈八在灶王爷前面摆上几样简单的供品,给灶王爷磕三个头,就算祭灶了。

祭祀完灶王爷,仆人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到酿酒坊里领取府藏孔府家酒和蒸的“壮”,之后就可以各自回家祭祖过年了。

这是孔府里的仆人们最高兴的时候,孔府东路的酒坊院里人声鼎沸。一大缸一大缸的白酒全部揭开泥封,浓郁的酒香在院子里氤氲飘荡。人们拿着各式各样的瓷壶、锡壶、酒葫芦,在正房门口排队等着分酒,每家二斤酒,一旁有人念着名字,酒坊师傅用提子从酒缸里舀出来,在人们眼巴巴的注视下,倒在人们的容器里。

接酒的诚惶诚恐地叫道:“师傅,这么好的酒,可不能给我弄洒了!”

倒酒的嚷道:“你放心好了,一点儿也洒不了,这是什么酒?这可是孔府自家酒坊酿制的府藏孔府家酒,从汉高祖刘邦来曲阜祭孔,孔家人建起了酿酒作坊,到现在两千多年了,都是选用上好的五谷来酿酒,我家祖祖辈辈给公府酿酒,每一道工序都要必丰必洁,诚惶诚恐,祖宗们都说是‘舍命不舍酒’!”

接完酒的人用手指把酒壶边上的酒抹一下,放在嘴里,咂摸半天,说:“这府藏孔府家酒,是真香啊!”

打了酒,人们再到西厢房门口去领“壮”一一各色各项的馍馍、花糕、花卷、糖包等,一家一篮子,人们拿回家去,欢欢喜喜地过一个丰年。

过了腊月二十三,孔府里就要拉起朝天杆,挂起红灯笼。仆人们在前堂楼院内竖起一根三丈多高的红漆大杉杆,杆梢上绑着绿化顶和三角钩,钩上挂一个铁丝做的大红灯笼,灯笼里有一个一斤多重的大蜡烛,这天灯日夜不息,整个曲阜城都看得见。孔府挂上了天灯,其他府门头的和富裕人家才开始点过年的灯,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才熄灭。往杉杆上挂红灯的时候,三个姐弟都争先恐后来帮忙,奶妈们怕蜡烛掉下来砸着他们,不让小姐弟参加,可姐弟三个哪里肯放过这个好玩的机会,叽叽喳喳地来凑热闹。姐弟三个,就属大小姐德齐嗓门最大,叫唤得最厉害,满院子里都是她银铃般的笑声。

大王妈妈拽着德齐说:“都说你是个疯妮子,还真没叫人家说错,咋咋呼呼的,哪像个女孩子的样儿,别闹了,回屋里跟我插花描红去!”

德齐的劲儿挺大,小脚的大王妈妈拉不动她,还差点儿把自己拽到,生气得在一旁嘟嘟囔囔。

德懋文文静静的,虽然话不多,但也是玩得很入迷。

三个孩子把个滑轮拉来拉去,仆人们也没有办法阻止,弄得一个灯笼半天挂不上,最后终于挂上了,姐弟三个看到随风摇晃的红灯笼,高兴地呆着脸,叽叽喳喳,围着灯笼看不够!

接着是贴门神、贴春联,孔府有厅堂楼阁四百六十三间,再加上车栏、马号、东场院、西仓房,贴起来可是一个大工程。孔府的门神由在滕县的门神户们印制进贡,孔府的大门、小红门、内宅门和后作门是孔府的外门,贴武门神秦琼、尉迟恭、方弼、方相、朱雀、玄武等,头戴红缨盔,身披铠甲,背插将帅旗,腰间佩剑,威武雄壮。其他内门,则贴文门神,头戴乌纱帽,身着宽袖大袍,腰系玉带,手执如意和笏板。对联则是由各厅里的管事们在孔府三堂里书写,现编词句,立等写就,孔府里的仆人们也来要对联,拿回家里贴。陶夫人给这帮子秀才们天天准备一桌像样的饭菜和上等的好酒,以示郑重,还隔三差五地到三堂来看看。孔德成被刘先生叫来三堂学研墨,刘先对小公爷说:“你看看先生们是怎么写的,你长大了,这写字的事儿,都是你的啦。”小公爷也不管刘先生怎么说,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墨块砸碎,放到大瓶子里,灌上清水,使劲摇匀,就成了一瓶墨汁。孔德成乐此不疲,墨水洒的到处都是,长袍也成了泼墨山水画。

陈八一边对小公爷说:“我的小公爷,你小心点儿,弄得脸上成了花脸鬼了!”一边又对写字的先生们打趣说:“有我们公爷给你们研墨,你们还不得都能考中进士啊!”

乐得一屋子秀才们哈哈大笑:“如果还是大清国,我们都能中头名状元!”

陈八说:“拉倒吧,头名状元哪有谁都能中啊,要中也是我们小公爷啊,你看他小小年纪,研墨多么认真啊!”

一位先生说:“陈八,你这笑话篓子又闹笑话了不是,我们小公爷不用考状元,直接袭封衍圣公,状元最多也就能安排个七品官,衍圣公可是朝廷的一品大员!”

陈八自我打趣说:“你们秀才喝的都是墨水,我这伺候人的,喝的都是洗脚水,水平就是不一样嘛!怎么能怪我呢?”说得大家笑成一团。

腊月二十九贴完对联和门神,年三十晚上就是除夕了。

晚饭前,在前堂楼的院子里,用彩纸扎上一座高高的天地楼子,前面供上猪、牛、羊三牲,烧一柱高香,表示过大年是天地人共享节日。

孔府各院的地上铺上了一些干净的芝麻秸秆,人们进进出出踩在上面,踩得噼噼啪啪乱响,称之为“踩岁”。之所以用芝麻秸,取的是芝麻节节高的意思,讨一个一年更比一年好的吉利。

晚上,大老爷孔令誉领头,陈八、吴章领着小公爷,到孔府西侧孔庙东路的家庙里请祖拜庙,把始祖孔老夫子和列祖列宗们请到家里来一起过年。由赞礼生两名、提炉、纱灯、罩子灯各一对,前面引导,入庙行礼,拜完家庙拜影堂,再拜七十二代衍圣公夫妇的慕恩堂,拜最近几代衍圣公的新祠堂。每桌摆着十大碗供菜、两盘子馍馍、三杯奠酒、两支蜡烛,磕头辞岁。拜完家庙祠堂,陶夫人便和孔德成一起坐在前堂楼里,接受阖府上下差役们一一磕头辞岁,这头一直磕到深夜。临睡觉前,陶夫人安排奶妈们给小公爷、小姐压岁钱,把钱装进写有“长命百岁”的红纸袋里,放在孩子的枕边,还把用黏米面做的如意、小柿子、桔子等食物放在盒子里。大年初一醒来时,不许说话,先用手摸摸这些东西,代表新的一年有钱花,有吃的,长命百岁,大吉大利。

民国十三年(1924年)的大年初一,天还黑隆隆的,仆人陈八、吴章就在三堂院里放鞭炮,那长长的火鞭,要放好几个钟头,小姐弟三人被叫醒了,穿上厚厚的棉衣长袍,迷迷糊糊地跟着大人去磕头,和除夕晚上一样,拜家庙祠堂,拜完祖宗,陶夫人坐在前上房的太师椅上,姐弟三个站在她旁边,再一次接受阖府人员的磕头祝福。除了孔府里的仆人外,还有孔庙、孔林、马号、厨房和各处的奉卫丁等等,前一批磕完头,后一批就在院子里、内宅门口等着了,好不容易仆人们拜完年了,十二府门头的孔氏本家们又来拜年了,然后,姐弟三个再跟着陶夫人到各府里登门拜年,真是磕不尽的头,说不尽的吉利话。古鲁遗风在,礼数自不同。

两个姐姐跑累了,远远的落在后面。大姐德齐说:“真是累死了,半夜就起来,这有一上午了,什么时候能拜完年呢?”

二姐德懋懒洋洋的说:“我也走不动了!”

小德成还在陶夫人后面跟着走,陈八要抱着他,他不让,说:“我行,我能行!”

陈八佩服地说:“小公爷真了不起,大人都累烦了,他还挺有精神的!”

从大年初一上午开始,在孔府门前的广场上,每天上午有鼓楼门会,这初一到十五的鼓楼门大会,与年前的集会又有不同,这当儿,并没有卖家什农具的,也没有卖肉食年货的,除了卖糖球、麻花、黑米糕、糖稀等各种地方小吃的,就是那些演杂耍、砸扬琴、跑马卖艺的,就是一个纯玩儿的集市。因为是过年期间,也没有别的什么正经事儿,城里孔家各府门头的少爷小姐,做各种营生的小户人家,甚至十里八乡的村民们,都到孔府门前的广场上看热闹。孔府的大门、二门、大堂、二堂、三堂全部敞开,百姓们都可以自由出入,随便进去看个究竟,这叫作“公府与民同乐”。那些做小买卖的,都乐呵呵地把自己的宝贝拿出来,让公爷小姐尝尝鲜。

德齐、德懋、德成姐弟三个在一大堆仆人的前呼后拥下,吃吃这个,尝尝那个,好不快乐!

晚上,从孔府门前广场到大堂院内,灯笼高挂,焰火四射,孔府西关、东关、南泉的佃户们组织的狮子队、舞龙队、高跷队,来到孔府进行表演,一年一度的孔府龙灯会拉开了序幕。公太太、大老爷的夫人袁夫人,还有府门头里的几位太太坐在大堂门前的一排椅子里,前面摆着干果、水果和各种点心,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只见孔府里人山人海,欢呼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为了不让别人踩到碰到这三个小姐弟,仆人们把他们抱到孔府大堂的桌子上,坐在那里看。

看着看着,8岁的大小姐德齐坐不下去了,她趁仆人陈八和王妈妈不注意,一下子从桌子上溜下来,从人缝里钻进去,钻到正要出场的一只大狮子里边,随着顶狮子的人就向前跑,这狮子本是两个大人趴在里面顶的,忽然多了一个小孩子,特别不方便,两个人掀开狮子套头,站起来一看,中间多了一个戴瓜皮帽子的小孩子,刚要生气呢,仆人陈八发现了问题:啊,那不是大小姐德齐吗?就赶紧挤到里面来拉德齐,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毛手毛脚的孩子,竟然是孔府的大小姐!大家立刻哄堂大笑,有人笑着起哄:“公府的大小姐顶狮子喽,公府的大小姐顶狮子喽!”

德懋、德成也要求参加顶狮子,叫陈八把他们抱下来,挤到最里边,这狮子就顶不成了,顶狮子的伙计只好把她们姐弟三个驮在背上,摇头晃脑地逗着他们玩,其他府门头里的一些大胆的孩子们也跑到狮子圈里边,又蹦又跳。姐弟三人高兴得大叫不已。

欢乐的气氛一直到夜阑方散。

下半夜,小公爷跟着陶夫人在前堂楼东二间的主卧室里,两位小姐睡在陶夫人里间的两个小床上,两位奶妈就坐在旁边的春凳上打盹。大小姐德齐一直嘟嘟噜噜地说胡话,两位王妈妈一开始认为是德齐太兴奋了,也没太在意,天明的时候,准备打发姐妹俩起床时,才发现不对劲儿:德齐脸涨得通红,眼睛有点儿发蔫,一摸额头,热得烫人!大王妈妈吓坏了,抱着德齐吓得直哭:“哎呀,我的孩呀,这是怎么回事啊?”

小王妈妈说:“可能是大小姐昨天摸狮子的毛,那狮子毛是用苘麻做的,八成是染上脏东西了。”

大王妈妈又哭开了:“那可怎么办啊,这可要了我的命了啊!”

小王妈妈着急地说“哭什么,你一有事就哭,还不赶快告诉公太太,请刘先生来给大小姐看病吧。”

大王妈妈来到外间,在帘子外面给陶夫人跪下请安。陶夫人也被惊醒了,披衣下床,来到大小姐床前,俯下身子看看大小姐的脸,说:“传我的话,快去大庄喊刘先生,来给大妮儿看病。”

不一会儿,刘先生背着药箱子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给陶夫人请过安,和她一起来到里间。

陶夫人瞧着德齐蔫拉巴几的样子,心疼地说:“疯妮子,这会儿怎么不疯了?”

刘先生弯下腰摸摸德齐的额头,翻翻德齐的眼皮,大王妈妈大气也不敢喘,赶紧递过一个春凳,让刘先生坐下,刘先生就把过德齐的右手腕,开始把脉,过了一会儿,他问:“大小姐好像还没有出过疹子吧?”

大王妈妈说:“没有,你问这什么意思?”

刘先生站起来,慢慢地说:“大小姐要出疹子了,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湿毒,需释放出来才好,不用吃别的药。发烧的时候,注意多喝水,开水里放些芫荽,把湿毒发表出来才好。还要用艾蒿水给她全身擦洗,注意不要出门,不要被风吹着了。”

说完,就要走,陶夫人对大王妈妈说:“好好照顾大妮儿,一点儿可不敢马虎!有什么情况,赶快告诉我,叫刘先生再来!”

大王妈妈一个劲地点头称是,连哭的腔都有了。她悉心地照顾着大小姐德齐,一遍遍地给德齐喂水,不敢马虎半分。二小姐德懋、小公爷德成也围在姐姐的床边转来转去,陪着姐姐说话。德齐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大王妈妈嫌孩子们吵,让德懋、德成到外面去玩,可是不一会儿,小姐弟俩又回来了,德齐是他们三个人的头儿,是他们活动的组织者,没有德齐姐姐参加,两个小孩子不知道怎么玩儿了。

第二天,大小姐的高烧还是不退,连喘气都热呼呼的,大王妈妈心里像揣着个小兔子一样,五爪挠心,急得直流泪。刘先生记挂着德齐的病,过来看看,陶夫人也陪着,刘先生说不碍事,再等等看,大王妈妈看着床上病蔫蔫的德齐,只是流泪。

第三天,德齐的烧退了,脸上、脖子上起了许多小红点,密密麻麻的。大王妈妈请陶夫人过来看,陶夫人又叫人喊来刘先生,刘先生看了之后,高兴地说:“疹子发出来了,没事了,别开窗子,捂上两天,也就好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德齐身上的疹子都消下去了,连一些破了的疹子也结了痂,脱落了。大王妈妈还是不允许德齐出门,德齐本来就有一些男孩子的小性格,哪里关得住?另外两个姐弟也来拉她出去玩,德齐趁大王妈妈不注意,一下子冲到了院子里,高兴地喊:“二妮、小成一块出来玩喽!”

大王妈妈颠着三寸金莲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骂:“这疯妮子,怎么管得了啊?早早嫁出去,也叫我少烦心!”

德齐回过头来,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咯咯地笑着,跑远了。

刚高兴了没两天,二小姐德懋也开始发烧,出疹子。

紧接着,小公爷孔德成也脸色红红地发起烧来,不停地咳嗽,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可怜的小赖猫,无精打采。这下孔府可乱了套了,上上下下的神经都被小公爷牵扯起来了。小公爷自出生以来,一直跟着陶夫人,白天由仆人照料,夜里由她搂着睡觉。小公爷好像真的就是她陶文潽的儿子,这个儿子是她的全部,有了这个儿子,她才有了在孔府当家的资格,孔府上下、整个孔氏家族都得听命于她,乃至地方驻军、省府大员、皇亲国戚也都得让她三分。

陶夫人万般无耐之下,在佛堂楼里摆上香案,给玉皇大帝、佛祖、观音菩萨、普贤菩萨等一干神灵摆上供品,开始烧香:“天爷爷、地奶奶,观世音菩萨,各位列祖列宗,各路神灵,保佑小公爷好起来吧,要有什么妨碍,都让我来承担吧!”

佛堂楼里的香火日夜不息。

府医刘梦瀛一直在两个小人儿身边守候着,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急得不行。特别是他看到小公爷高烧一直不退,脸色通红,喘气也有些困难了,感到心如刀绞,恨不能自己替小公爷得病,小公爷一刻钟不好,他的压力就增大一分。他突然自言自语地说,要回家一趟换换衣服,大家也不在意,随他去了。可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陶夫人急了,叫吴章到大庄家里去喊他。

老吴走到城西大庄刘梦瀛家,听见一家人在堂屋里哭成一片,吴章一看就傻了:“老刘家的,你们这是干吗,一家人哭天抢地的?刘先生呢?”

刘先生的女人坐在地上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大哭:“这日子没法过了,我也不活啦!”

任吴章怎么劝,也劝不住,吴章急了,吼叫着问:“刘先生呢?”

他的儿子刘三元不谙世事地说:“俺爹在厨房里熬大烟哩,他说要吃大烟。”吴章跑到厨房一看,厨房里烟雾缭绕,刘梦瀛正在埋头烧火煮东西,锅已经开了,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奇香。

吴章一把拉起刘先生,说:“公太太急着叫我来喊你把脉,你却在这里煮大烟,弄得一家人鬼哭狼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刘梦瀛也不抬脸,哭丧着脸,甩着手说:“老吴,你知道啊,咱公太太也曾经生过一个小公爷,不满周岁时得了天花死掉了。老先公爷孔令贻还在,又纳妾才生了个公爷,小公爷这次得病,要是好了,倒还罢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千年的孔府,不就彻底绝户了吗?!我是公府的府医,我还有脸活在世上吗?我要死在小公爷的前头,给小公爷陪葬!”

吴章扯着刘梦瀛的胳膊就走,说:“别在这里说胡话了,惹得家里人大哭小叫的!快走吧,公太太等急了,小公爷的病还靠你拿主意呢!”

吴章拉着刘先生一溜小跑来见公太太,刘梦已经两眼呆滞,神思混乱。

陶夫人指责道:“刘先生,你一向认真,关心病人,可今天两个孩子都病成这样,你咋还有心思回家呢?”

刘梦瀛只是嘟嘟囔囔地说些不清不楚的话,陶夫人一句也没有听清。吴章上前两步,贴到陶夫人耳根前说:“刘先生吓傻了,在家里熬了大烟准备自尽,一家人都哭成泪人了!”

陶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刘先生是个好人啊,对孔府真是尽心尽责,可小公爷有病,看病就是了,也不至于这样啊!”

陶夫人抬起头,对老吴说:“这样吧,别指望刘先生了,老吴,你骑一匹快马去济南请洪家楼教堂里的洋大夫来给小成瞧病。”

陈八插话说:“公太太,我听说咱们兖州教堂里的神父医术很高明,离曲阜只有15里地,立马就到。”

陶夫人又叹了一口气说:“这事你也知道,大清末年,兖州教堂里的神父要来咱曲阜建教堂,你们老公爷一直阻拦。后来,神父偷偷地在古泮池买了一处私人房产,公爷听说了,以十倍的价钱从主家手里把地又买回来,建起了一处文昌阁,兖州教堂的神父们看斗不过孔府,才死了心。咱不是不相信兖州的医术,咱是害怕兖州的神父借了这个机会,要求在曲阜建教堂啊!”

老吴说道:“公太太放心,我这就去济南请洋大夫。”

济南洪家楼教堂的神父来了,带着个药箱子,给小公爷用听诊器听,用温度计量体温,最后说是炎症,需要打盘尼西林,换上药就要打针,一针下去,疼得小公爷哇哇直哭,说:“我不要洋大夫,我不要打洋针!”

洋神父一来,刘先生的压力减轻了,神智又慢慢恢复过来,又能把脉问诊了。陶夫人看他这样,只让他专门照顾二小姐德懋的病,小公爷则有洋大夫全权负责。

等过了两天,二小姐德懋的疹子出来了,高烧也慢慢地退了。而这小公爷却没有出疹子,脸上、身上出了许多水泡泡。

神父说:“不好了,小王爷得了天花了!要报告政府,进行隔离治疗!”

孔府大院里的仆人们吓得不来上工了,上工的人也吓得咬舌头。

刘梦瀛这时候倒清醒过来了,虽然公太太已经明说小公爷的病不用他管了,他只管好二小姐的病就行了。但是,孔府府医的责任和他对小公爷的忠心使他横下决心,来到小公爷的床边,看看额头,掀开被子,看看小公爷满身的水泡,心里有了数。他说:“这不是天花,这是我们中国小孩经常得的水痘,不碍事,不传染。”

洋神父不服气地说:“你怎么说不是天花?这满身的水泡就是天花,你见过真的天花?!”

“我只听说过天花可怕,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天花,但我见过无数的孩子出水痘的样子,这满脸满身的水泡,就是水痘,不是别的。”

洋神父大声说:“我们欧洲每年死在天花上的人有几十万,这是可怕的瘟疫,判断错了要出大乱子的。”

刘梦瀛不慌不忙地说:“我们等等看吧,过两天就会见分晓。”

洋神父:“No,No,赶快隔离吧,晚了要出大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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