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太太陶文潽、大老爷孔令誉、西学管事刘梦瀛在前上房里商量事。陈八、吴章也被叫来，抱着小公爷在旁边听。
陶文潽说：“小公爷不愿意学习磕头祭拜，大家看看还有什么办法？”
吴章心疼地说：“小公爷年龄太小了，祭孔的礼仪又实在是太繁琐，也太难为这个三岁的孩子了！这样下去，小公爷非但学不会，还会闹出病来不可，那就叫他晚几年再学吧。”
陈八也附和着说：“是啊，是啊，太难为小公爷啦，他才多大的孩子啊！”
大老爷孔令誉说：“可他是国家册封的衍圣公，一品官员，是祭孔大典的主祭官，他不带领大家祭孔，换成别人也不合适啊！”
公太太陶文潽一咂巴嘴，说：“哎，《孔子圣迹图》上不是画着孔子小时候和小伙伴一起陈俎豆、设礼容、学习祭祀礼仪吗？小孩子都贪玩，贪小伙伴，给他找几个玩伴，一起学祭孔礼仪，是不是就能学下去了？”
大家齐声说：“哎呀，这是个好主意，可以试试，还是公太太有办法！”
刘梦瀛说：“我的儿子三元比小公爷大三岁，只是有些太愚顽，如果不嫌弃，可以陪着他玩。”
吴章说：“府里的绣工朱二妮有个弟弟叫小朱小，也和小公爷差不多大，也领来陪着小公爷学磕头？”
陈八说：“张奶妈不是也有个男孩，和小公爷一般大，要不也领到府里来，一起玩儿？”
陶夫人立刻变了脸色，说：“好啦，这几个孩子，再加上德齐、德懋，已经就够了，奶妈的孩子我看就算了吧！当初奶妈进圣府前我们说好的，爹死娘亡，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让奶妈和她的孩子见面，你想想，把她的儿子领进来，是照料小公爷还是她自己的孩子？我们就不好说话啦！”
刘梦瀛喜不自胜地说：“好吧，我去把三元叫来。”
吴章说：“我去告诉朱二妮。”
从此，孔府里多了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孩子，像一群到处飞来飞去的小麻雀。德齐姐弟三个都穿着棉布长衫，带小瓜皮帽，妈妈妮儿、刘三元、小朱小穿着粗布裤褂，光着小脑袋。陈八、吴章、三位奶妈，都在后边跟着，恐怕有个什么闪失。朱二妮的小弟弟小朱小也是3岁，拖着鼻涕跟在后面跑来跑去。
刘三元今年6岁了，比德齐小1岁，长得敦敦实实，一对小眼睛骨溜溜地转，一转就是一个主意，他父亲常年在孔府里做事，很少回家，他整天和城西大庄的孩子们在一起玩，野惯了，知道许多有趣的玩法，能讲许多外面的见闻，德齐姐弟听来新奇得不行，常常叫他讲，嘿，这小子竟然卖关子，非得叫陈八从内厨房里弄点儿好吃的才接着讲。不到三天，刘三元就成了这一伙小孩子们的孩子王。
一天，刘三元绘声绘色地说：“咱们大庄街上有个买糖稀的老头，用破绳子扎腰，担着一副挑子，这头挑的是一罐糖稀，那头挑的是一筐头发、破布、烂棉花套子，一边走，一边喊：破布、烂套子、戴不着的破帽子，都来换糖稀喽！他的糖稀可甜了，用秫秸杆子挖一口，那可真叫甜啊，尝一口，能甜掉牙！”
小德成说：“我要吃糖稀！甜掉牙的糖稀！”
刘三元大包大揽地说：“我带你们去大庄找那个老头，我知道他熬糖稀的地方，我还去偷吃过他的糖稀呢！”
孩子们呼拉拉地跟着他就要出去。陈八拦住他们，说：“小祖宗们，你们怎么乱跑啊，咱们只能在院子里玩，可不能出这内宅门。”
刘三元说：“这里不好玩，小公爷要吃糖稀，我领他到大庄去换糖稀。”
陈八拧着刘三元的耳朵说：“你小子净出鬼主意，公府里多少好吃的吃不完，好喝的喝不完，稀罕你那大庄的什么破糖稀，谁也不能出去！”
小公爷说：“我就要吃糖稀，三元说，糖稀能甜掉牙！”
二小姐德懋也嚷嚷：“我也要吃！”
大小姐说：“我也没吃过，也想尝尝能有多甜！”
吴章弯下腰，对他们说：“那玩意儿，是哄穷人家孩子的玩意儿，脏兮兮的，没法吃！哎，小朱小，鼻涕虫，你在外边也吃过吧，告诉他们不好吃！”
“好吃，甜！”小朱小舔着嘴唇，认真地说。
陈八只好说：“老吴，我先去给公太太打声招呼，你去街上找找看，有卖糖稀的请到府里来。”
鼓楼门外的大街上还真有一个卖糖稀的老头，扎着一个破围裙，也看不出颜色，罗锅腰快要头接地了，担着一个糖稀挑子，一边走，一边张罗：“破布烂套子，戴不着的破帽子，都来换糖稀喽！热糖稀，赛蜂蜜，不怕甜的都来吃喽！”
吴章朝卖糖稀的老头招招手，说：“挑子上的，过来，小公爷要吃你的糖稀，麻利的，跟我到公府去！”
糖稀老头拖着长腔说：“好咧———我这卖糖稀的竟也赶上好年景，公府里要我的糖稀了！”
孩子们在院子里等得心焦火燎，催着陈八到门口去了三四回。吴章终于领着糖稀挑子进了孔府，大家一哄而上，扒着罐子就要吃，老头拦着说：“小祖宗们，慢慢来，糖稀有的是，吃完我再去家里熬一锅！”
张奶妈从厨房里要来一摞镶金边儿的小青花瓷碗和银调羹，孩子们一人一小碗，吸吸溜溜地吃起来。
小德成吃得很带劲，抹得满脸都是。他问张妈妈，说：“你看我的牙掉了吗？”大家哈哈大笑。
吃过糖稀，吴章带老头到账房去算钱。
陈八对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们说：“糖稀吃完了，你们小肚子里的馋虫儿也都出来了，现在到孔庙大成殿学习磕头行礼去。”
陈八站在前头，孩子们跟在后头，浩浩荡荡地来到大成殿，爬上高高的月台，一位孔庙的祭祀官在前面领着，一边做，一边慢慢地讲解：“双腿并起站好，双手交叉，举过头顶，这叫作揖。然后先跪左边的腿，再跪右边的腿，双膝下跪，磕四个头，一、二、三、四，这叫四拜礼，然后，站起来，再作一个揖。”
孩子们不笑了，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做得有模有样。
小公爷和小伙伴们不学磕头行礼的时候，整天在一起玩。孔府里的玩意儿是书画字帖，小孩子不稀罕玩，小德成和公太太住的房间里多的是翡翠、玛瑙、珍珠、玉石项链，小德成就拿来和小朋友一起玩，反正房间里多得数也数不清，公太太陶文潽也懒得数，孩子们也不知道这些东西重要，经常拿它们来玩石子、跳房子、过家家，常常玩得满头大汗。
刘三元在外面野惯了，说话带脏字，陈八听见就扭他的耳朵：“你这野孩子，怎么嘴里不干不净啊，进了公府大门要长记性，不许说脏话！”
刘三元捂着耳朵求饶：“陈叔，我再也不敢了，耳朵要扯掉了！”
几个奶妈也一起数落他：“常言说‘孔氏小儿不识骂，孟氏小儿不打架。’你教小公爷说脏话，该打！”
吴章蹲下来吓唬小公爷：“看见了吗？三元说话带脏字，耳朵要扯掉了，咱可不学他！”
小公爷说：“三元说话带脏字，丢丢丢，耳朵要掉了！”
小公爷虽然可以尽兴地玩游戏，但就是不能没礼貌，见人要打招呼，叔叔大爷，该怎么叫的怎么叫。
大多时候，孩子们都在孔府后花园玩。
有一次，刘三元和小伙伴们一起打坷垃仗，在后花园拿土块互相扔着玩，刘三元自己一拨，德齐、妈妈妮儿带领其他的孩子一拨，一起追赶刘三元。花园里的土块本来就不多，小德成也认不出来土块和石块的区别，拾起一块石块就去追刘三元。
突然，一块带尖儿的小石头扔在了三元的额头上，划破了一个血道子，刘三元疼得蹲在地上抱着头哭起来。老吴要去找刘先生包扎包扎，三元坚决不让，说如果爹爹知道了，非得再揍他一顿不可。好在伤口不大，张奶妈端来一碗清水，给他洗了洗伤口，一会儿就不出血了。等到大家忙完，再找谁是“凶手”，准备审问的时候，可是小公爷却不见了。后花园里到处都没有，急得大家不行，到各处院子和前堂楼去找，也没有。
大家大声喊：“小公爷，你在哪里？”
“小成，你在哪里？”
“小公爷，你快出来吧！”
公太太陶文潽也知道了，着急得不行，对着所有照看孩子的大人们大发脾气，她骂着骂着，竟然歪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起风来。吴章急忙给她掐人中，专门伺候她的尹二婶子和几个奶妈扶她到佛堂楼里烧上香，大家一起跪下，求菩萨保佑小公爷平安，陶文潽这才慢慢地清醒过来，整个公府一时竟人心惶惶，胆战心惊。
刘三元的头不疼了，他来到后花园和小公爷一起玩耍的假山那里，大声喊：“小公爷，我的头好了，一点儿也不疼了，我原谅你啦！”
在假山里面的一个小石洞里，一直藏在那里的小公爷孔德成脸红红地出来了，他抱住三元就问：“你真的头不疼了？真的原谅我了吗？可把我吓坏了！”
大家看到孔德成出来了，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张奶妈说：“常言说‘从小看大，三岁看老’。小成这孩子，心地善良，胆儿又小，我敢说，他这一辈子啊，是一点儿坏事也干不出来啊！”
陶夫人朝着仆人陈八和吴章数量开了：“先前你们让孩子们玩那些珍珠玛瑙的，虽说不大合适，倒没啥危险，我也懒得说你们。可玩这些个石头不行，小公爷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我都不要活了，你们还能活滋润了？可话再说回来，就是到时候再惩治你们，也晚了不是？”
老陈难过地的说：“公太太，你就请好吧，我们以后一定悉心看护！”老吴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说：“就是搭上我们全家人的性命，也不敢叫小公爷有半点儿闪失啊！”
陶夫人说：“我不是要你们红口白牙地发誓，都是几辈子在府里当差的，心还能坏了咋的？！咱们这府里啥都不缺，就缺孩子们玩儿的东西。你们要想办法弄些外边孩子玩的玩意儿，让孩子们高高兴兴地玩，安安全全地玩，对不？没事啊，也动动你们那猪脑子！”
过了两天，吴章从自己家里牵来一只青山羊，一路拉着羊屎蛋儿，大摇大摆地穿堂过院，来到公府内宅后面的后花园。可能是对走进一品府第的这种礼遇有些不适应，咩咩的叫着，呼朋引伴。
孩子们还在上课的时候，就听见了这种有些害羞、有些孤独的声音，奇怪得不得了。等下了课，像一群打开窝门的小鸡一样，扑拉拉地一起跑向后花园。
这是一只漂亮的鲁西南青山羊，它穿着藏青色的皮毛，那皮毛衣服漂亮极了，闪着莹莹的光泽，那毛还打着旋儿，像身上开满了梅花。
看到孩子们来了，青山羊那善良的眼眸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咩咩的叫着。
孔德成不认识山羊，就问姐姐：“大姐二姐，这是什么，是个拉车的小马驹吧？”
孔德齐、孔德懋一样不认识，姐儿俩一起摇摇头。
刘三元说：“傻了吧，这是青山羊，我们庄上家家都喂好几只。”
孔德成又问：“它会拉车吗？”
刘三元说：“嗨！它根本就不能拉车，他的皮可以给你做皮大衣，可暖和了！”
孔德成对皮大衣不感兴趣。说：“我不要皮大衣，我要小羊拉车，拉着咱们一起到外面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吴章说：“小公爷，青山羊很温顺，不咬人，你可以摸摸它。”
小德成摇摇头，不敢。
刘三元说：“它可听话了，没事的。”说完就把手伸到山羊的嘴旁。
孔德成也把手伸到山羊的嘴旁。
山羊舔舔刘三元的手，又舔舔孔德成的手，看到他们手里没有吃的，又咩咩地叫起来。
孔德成不害怕了，高兴地抱起山羊的脖子。
第二天，吴章让公府的木匠打制了一只小木板车，还有一套小小的鞍辔，十分精致。他指挥着孩子们给山羊套上。孔德成让大家都坐到车上，自己牵着山羊的绳子，高兴地赶着山羊，嘴里喊着：“驾，驾，让开，让开，车来了！”
山羊不听话，把车拉得到处跑，孔德成也被拽得停不住脚。陈八抱住小公爷说：“你是公爷，不能学赶车，你应该坐车才对！”
刘三元从车上出溜下来，说：“小公爷，我来赶车吧！”
陈八说：“这就对了！”
孔德成不干了，在陈八怀里乱扑腾：“我就要赶羊车，我就要赶羊车！”
陈八只好放下他，孔德成牵着山羊在前面走，陈八、吴章在后面保护着，一辆小羊车在后花园里来回的跑，孔德成高兴得喊着：“驾，驾！”
陈八对老吴说：“小公爷喜欢和大家一起玩，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娇贵，长大了啊，一定也不会欺负下人。”
孔德齐、孔德懋、刘三元、妈妈妮儿等几个孩子坐在车上，高兴得像一群黄嘴雀儿，不停地唧唧喳喳！
转眼已经是1923年（民国十二年）的春天。孔德成3岁了。
因为小公爷孔德成是从泰山拴来的娃娃，过了春节，公太太陶夫人便张罗着到泰山还愿。农历三月二十八日是泰山神东岳大帝的生日，也是泰山庙会，陶夫人带领着大女儿孔德齐、二女儿孔德懋和小公爷孔德成坐着骡子拉的两辆轿车前往泰山。陶夫人和孔德成、奶妈一辆车，车身宽敞，车棚两侧镶着大玻璃窗，里面铺着灰鼠皮坐垫，可躺可靠。三匹油棕色的骡子，鞍鞯都是珐琅制成，辔为紫红色的大缰，格外精神。两位小姐和一位奶妈坐第二辆车，一匹骡子驾辕，比一品夫人的坐车稍微差了一点。两辆轿车是前有顶马，后有跟班，轿车外的两边踏板上，站着车夫和当差，最后还跟着一排奉卫兵丁。从曲阜到泰安仅有150里路，下午便到了泰山脚下的泰安城。
这泰山庙会是唐宋时代就有的古庙会，已经有千年历史，每年春节至农历四月十八碧霞元君诞辰日都是庙会期，长达四个多月，号称“万古长春会”。而在这期间的农历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大帝的诞辰日，更是热闹非凡。未及泰安，就见官路两旁，进山烧香的老太太、小媳妇络绎不绝。妇女皆缠足，头梳长髻，衣裳博大，腿带宽可四寸，捧香合手，喃喃不绝于口。
山中的居民，有出售香马纸钱的，有卖各种吃食玩意儿的，挤挤挨挨，一应俱全，甚是兴旺。买卖人各自唱着各自的营生，一个唱到：“泰山不是垒的，牛皮不是吹的，黄河不是尿的，咱家的臭豆腐是闻着臭，吃着香！”一个唱到：“走一走，转一转，都请前来看一看！看一看，不要钱，也不耽误您时间。”唱起来朗朗上口，不亦乐乎。
沿着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两侧，都是高高低低的香客店，一些客店并无招牌，只在门口挂些铜钟、笊篱、萝卜、红辣椒等实物，三个公爷小姐正是万事好奇的年龄，又是锁在孔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见过这等光景，见啥问啥，十分新奇。跟着来的二小姐的乳母王妈妈正好是在泰山脚下莱芜县农村长大，从小就跟着大人赶泰山庙会，对这一代的民俗十分熟悉，也是知无不言。大小姐孔德齐爱说话，一路唧唧喳喳地问道：“王妈妈，这些门口挂铜钟、铜锣干什么？”
王妈妈笑着说：“这些挂东西的地方，是让远道而来的香客住宿的香客店。赶泰山会的，有许多是些乡下的妇女，不认得字，挂些个东西，就记住了。”
转眼来到了一片殿阁巍峨的古建筑群，大小姐说：“王妈妈，怎么这里也有一座大孔庙啊？”
王妈妈说:“这不是孔庙，是岱庙，供奉泰山神东岳大帝的。”
正说着，前面的车停下了，陶氏要进岱庙烧香。大家都跟着下来。一排奉卫丁在前面开路，其中有一位外东房的长催，在最前面，扛着一根长木棍，拉着长腔喝道：“闪开闪开，圣公府公太太和小公爷驾到，无关人等，一律回避！”向来孔府主人外出，都有一人喝道，被称为“喝道子”。
迎面一座高门楼，正是岱庙的正门“正阳门”，两扇朱红大门，门上镶有81个铁制馒钉，象征着岱庙的尊严，古时候只有帝王才能从此门进入。进入岱庙院内，也有一座大殿，称作天贶殿。道士们知道是曲阜衍圣公府的公太太和小公爷来了，打开栅门，引导陶氏和三个孩子走进大殿里边。陶氏与孩子们一起上了高香，磕了响头，便带着公爷小姐四下里走走看看。岱庙内人群挤挤挨挨，唱戏的、说山东快书的、武术打斗、跑马卖艺的，有六七个场子，四周都挤满了人，里面传出阵阵叫好之声。东侧汉柏院内一伙民间艺人正在表演，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女孩，把腰弯起，钻进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洋铁桶内，再从另一头钻出来，身子卡在铁桶里，手脚并用地走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拿着盘子围着场子收赏钱,小小的年纪,就出来卖艺赚钱糊口养家,人们纷纷掏钱。
常年呆在公府里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个，大都像被钉子钉住了，拉那个不走，推这个不动，小姐孔德齐胆子大，挤进圈子里，也要试一试。
陶夫人生气了，说：“咱们的老祖宗说过‘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们公府门第的，处处要讲究个‘礼’字儿，这些个与礼不合的东西，谁也不许看了，要看，就把他扔在这里，天天跟着人家钻洋铁桶！”吓唬得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出来岱庙北门，他们一行坐上轿子，迎面是一座四柱三间式的古代牌楼，号称泰山第一坊。额题篆书“岱宗坊”三个金色大字，也不比曲阜城北的那座万古长春坊差。过了岱宗坊，高大巍峨、奇峰突兀的泰山便近在眼前。岱宗坊向北，又有一座牌坊，是一天门坊，从此便进入天界。房后有一座红门宫，其正殿祭祀碧霞元君，这碧霞元君殿比及刚才的岱庙天贶殿来，香火更旺。据传，碧霞元君是东岳大帝的女儿，因其久居泰山，又称泰山娘娘、泰山老奶奶。许多缠小脚的老年妇女到了这里，见到了真神，上罢香烛，就此返回。而年轻的妇女，则要到泰山顶上的碧霞元君祠烧香还愿。
陶夫人领着公爷小姐进到碧霞元君殿内，奠过香帛，磕了头，向道姑一一封了赏钱。从红门宫出来，四位主人分乘三架滑竿，陶氏一架、张奶妈揽着小公爷一架，两位小姐各一架，仆人和奉卫兵丁跟后。抬滑竿的汉子袢带上肩，架起竹竿扶手，颤颤悠悠地登上了爬山的石梯。一路上是三里一旗杆，五里一牌坊，牌坊庙宇不断，唐槐虬柏不绝，奇峰怪石突兀，挑夫香客相随，真是步移景迁，步步登天。
经过万仙楼，来到一座不大起眼的宫观。宫门向西，上覆单沿，月亮门型，门楣上写着“斗母宫”三个草体大字。这斗母宫原是一座供奉北斗星之母的道观，清康熙初年开始由尼姑主持，遂更名为斗母宫，又称妙香院。乾隆年间，皇帝曾经在祭祀孔子之后，亲奉孝慈太后之旨来泰山到斗母宫降香，这才引起俗家众人的重视，纷纷到斗母宫降香祈求平安，祈求生子，一时间庙内香火兴盛。
此时，天已向晚，彩霞满天，一位中年尼姑带了全院的小尼姑们等在宫门外迎接，中年尼姑皮肤白皙，面如满月，一身袈裟衬托得宝相庄严。
陶夫人下了滑竿，道了万福，说：“哎呀，法霖住持，过去我年年到泰山来拴娃娃，如今我儿子都三岁了，早就想到斗母宫还愿，不想事情太多，拖到今天，请大德谅解！”
法霖住持高兴地说：“阿弥陀佛！施主的福气，前世的功德，才修的文圣转世，降临人间，阿弥陀佛！”
陶夫人又说：“那是斗母娘娘显灵，也是住持您广布恩泽啊！所以今天特来还愿，敬献薄礼。”说罢，叫来公爷小姐见过住持。
法霖住持抱起小公爷，夸奖说：“看看，看看，小公爷长得真好，天庭饱满，地额方圆，面色红润，耳垂及肩，真不愧是贵教的灵童转世、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啊！”
也有两位尼姑过来揽过德齐、德懋，大家拥着进了宫门。进门一出院子，正殿三间，祭祀斗母神和二十星君泥塑像。那女神像有24个头，48只手，掌心有眼。陶夫人让下人献上带来的香火银钱，计有：
纯金打造的小娃娃1个；
红披1件；
横匾1幅；
袁大头300元。
下人交给陶夫人，陶夫人又一一交给法霖住持。
法霖把香礼摆到香案上，和陶氏、公爷、小姐一起向斗母娘娘行四拜礼，口中念念有词：“施主曲阜衍圣公府前来还愿，奉上金娃娃一个、披红一套、横匾一个、香资300元。”
礼毕，让小尼姑拿来方凳，踏凳上了神台，先将斗母身上原红披解开拿下，再将孔府献的红披挂好系牢。下了神台后，又在拜台上跪下，领着陶夫人和公爷小姐行起四拜礼。小公爷看到大家行礼，趴到垫子上就跟着磕头，惹得满屋的比丘尼们啧啧称赞：“真不简单，不愧为圣人之后，还有模有样呢！”
法霖住持蹲下来，拉起小公爷的手，问道：“你是属猴子的，三岁了，对吧？”
小公爷点点头，竟然咯咯地笑了。
陶夫人笑着说：“看主持对小公爷这么喜爱，我倒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是否合适？”
法霖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斗母宫虽在泰山之上，但与孔府的香火院无异。且不说每年腊八节，孔府都要施给斗母宫做腊八粥的黄米，单就这几年，施主和老公爷年年到斗母宫烧香许愿，给本宫捐资修建了寄云楼，可谓功德无量！施主但说无妨。”
陶夫人说：“能否让俺家小公爷认您作干娘，好保佑小公爷长命百岁！”
法霖爽快地说：“贫尼是出家之人，无缘与小公爷作为母子，那就收小公爷作我的俗家弟子吧，我也在这泰山之上天天诵读佛经，保佑小公爷长命百岁，一生平安顺利！”
陶夫人喜上眉梢说：“那感情好啊，来，小成，赶快给师傅磕头，谢谢住持收你为徒！”
小公爷嘴里嘟嘟囔囔，先双手交叉，行了一个正揖礼，然后趴下，给住持磕了四个头，那一丝不苟的神态，惹得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在斗母殿后院正殿、配殿分别祀碧霞元君、送生娘娘、眼光娘娘，陶氏带领公爷小姐也一一行礼，供奉香火。行礼完毕，法霖住持领着大家来到东南角由孔府捐资修建的寄云楼里用斋饭。一路颠簸，晚饭后孩子们都困了，就早早休息了。法霖住持对陶夫人说：“施主，请随我来！”
陶夫人跟着法霖身后，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迈进一所配殿，殿额上写“听泉山房”四个大字。山房的外面就是一挂瀑布，夜里飞瀑的声音更加清越宜人。走进殿内，摆着紫檀案椅，黄花梨茶几，十分古朴雅致，墙侧一幅挂联颂道：“满涧松荫尘不到，夜深风雨有龙归。”陶夫人择一雕龙椅下坐，两名小尼姑摆上茶具，煮起山泉水。一刻钟功夫，便闻见清气氤氲袭来，小尼双手捧上一杯绿茶，但见水色清澈剔透、叶芽娇嫩碧绿。陶夫人慢品细啜，感觉颇为清和柔淡，似龙井类绿茶，但内透青草绿叶的新鲜与雨后山川松林之气。就问道：“主持，我也算喝过不少好茶的人了，今天这茶却是第一回喝，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法霖笑笑说：“这是泰山女儿茶，我们宫里的小尼姑们自己栽种的，还请施主指点。”
陶夫人刚闻过茶香，品过茶味儿，这又听得这么富有情趣的茶名，不觉笑了，说：“初闻女儿茶时，还是孩提时代夜读红楼梦。记得是第六十三回管家林之孝查夜时，恐宝玉寿宴上饮食过多，提醒袭人焖些茶，袭人晴雯二人忙说：‘焖了一茶缸子女儿茶，已经喝过两碗了。’我那时年龄小，对儿女情长似懂非懂，却对书中大宴小酌美酒佳茗情有独钟，女儿茶自此深植心底。今天能在泰山品上‘女儿茶’，一偿多年夙愿，真是‘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啊！”
法霖说：“施主不知，我们这泰山女儿茶的得名，确实是有出处的，相传乾隆皇帝到泰山封禅，要品当地名茶。因泰安并无茶树，于是官吏们选来美丽的少女，到泰山深处采来青桐芽，以泰山泉水浸泡，用体温暖热，献给皇帝品尝，名曰‘女儿茶’。”
说话间，小尼姑向紫砂小壶注入第二道水。
法霖说:“这女儿茶极耐冲泡，一壶茶一般要续六过水。”
陶夫人接过这第二道茶，品来比头道水味觉稍重，但仍是清淡的茶味道。
寻思中，小尼含笑奉上第三道茶水，谁成想这茶突然从“甜水”变成了“苦水”，剧烈的清苦稠涩，强重浓厚于品过的任何茗茶，饮罢仍是苦涩满口。急着再试第四道，竟与第三道同样地苦烈，满腔浓郁的苦涩达到极致。直到第五道水，茶方淡下来。待饮下第六道茶时，已如初尝时的清微淡远。不同的是，经过浓烈的苦涩，此时齿颊流香、口舌生甘、回味扑鼻、阵阵清气载着淡淡的香甜沁心入脾。
陶夫人正闭目静享茶韵之清，法霖主持已经走到窗边的琴台，立刻，一首恬淡素朴的琴曲《山居吟》，伴着满屋的茶香，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陶夫人已经感到半如仙境半入云了，由衷地赞美道：“常言酒醉人，今日始知茶亦醉人，先是那种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继之口角噙香、言语不得，再而心旷神怡、物我两忘！好一个‘泰山女儿茶！’”
法霖主持一曲弄罢，转过身来，说：“施主不知，原来这斗母宫曾是一处妙院勾栏，尼姑不守清规，艳帜高扬，一时达官贵人、军阀青皮趋之若鹜。后来，尼姑们被泰安县令驱逐，寺院建为师范学堂，庙堂殿宇几近损毁！我原来生在苏州的乡下，幼年家贫，被骗入上海的书寓，学习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精，取艺名琴音，曾是上海四大马路的花国大总统，那些风流才子，青帮阔少，争相接识，后来被皇二子袁克文看中，本想跟随他到袁府当一名小妾，自从我随他来到泰山斗母宫，看到这里山高水长，宫宇巍峨，乃天地精华，遂立下心志，学习弘一法师，告别红尘，削发修行，皈依佛门。二爷帮我疏通县令，把斗母宫重新要回，迎回大德尼僧，严格了清规戒律，在圣公府的帮助下，重修了寄云楼等宫宇，斗母宫才重新有了今天的局面。”
陶夫人说：“法师皈依佛门，一心向佛，实在难能可贵！记得先公燕亭说过，后来那皇二子袁克文曾经让他陪着来泰山斗母宫找你，大师却闭门不见，袁克文徘徊两日，只好在瀑布北侧的巨石上，题刻‘流水音’三个大字，意为‘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黯然神伤，无奈而去！”
法霖主持面无表情地说：“我出家之时，就是不愿意跟他回家，受那些大婆、二婆、三婆的气，既然遁入佛门，绝不可能跟他还俗！再说了，我已大彻大悟，一心向佛，只求弘扬佛法，超度众生！这是本宫近年来在林间空地上栽种的南方茶树，今年才开始采摘，不知施主感觉如何？”
陶夫人说：“常言说‘茶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这泰山女儿茶开始清淡，继而苦涩，最后甘甜，大智大悟，蕴含人生况味，真可谓人生如茶，茶如人生啊！”
二人又谈起几年前来拴娃娃时的事情，当时公爷和夫人年年来泰山拴娃娃，都要在斗母宫住上几天。现在已是时过境迁，先公燕亭已经作古，小公爷已经会跑路了，真是人生无常，不由得心生感慨，潸然泪下！
不知不觉，二人一直谈到东方之即白。
孩子们也早早地起来了，吵吵嚷嚷地准备到泰山极顶看云海。大家正在寄云楼吃早饭，这时，孔府西学管事刘梦瀛急急火火地来到斗母宫前，要找孔府里的公太太，小尼姑领着他来到餐厅，陶夫人看到刘先生匆忙的神色，知道要有大事，就站起来，迎出去问道：“刘先生，府里出什么事了？”
刘梦瀛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带字的草纸，递给陶氏，小声说道：“公太太，大事不好，我们赶快回府吧！”
由于紧张，刘先生掏纸的手竟一直抖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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