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孔府》第四章 陶夫人大办丧局 杜师爷贪财遭驱

2019年03月05日14:40  来源:济宁新闻客户端  作者:杨义堂

刘梦瀛一方面好言劝住张姥姥,一方面赶紧让奉卫丁向里面层层通报,不一会,陶夫人不等坐轿,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把那些伺候的女仆们远远地落在了后头。陶夫人老远就拿腔作调地喊道:“哎吆,姥姥来,可把您给盼来了,咱府里这几天事儿多,我正要专门去请您老给长长眼呢,可真巧啊,您老就来了!”

张姥姥也不示弱,唇枪舌剑地撩开了嗓子:“早就听说公府里新换的当家媳妇精明,家法严,这不,连穷亲戚也不认了,俺这就走,别腌了您这圣人府第!”

陶夫人叫开了:“哎吆,姥姥来,没有张姥姥,老孔家一千年前就被灭门斩首了,哪有今天的荣华富贵!我再不明白,这老理儿我还懂,这把门的老总是兖州驻军何旅长的部下,要是咱府里的家丁门卫,冲撞了姥姥,您尽管用这龙头拐杖,打断我的腿!您老就带着咱老张家的媳妇们在府里走走看看,好吃好喝,该拿啥拿啥,可别把自己当外人!”

接着,她又对身边的女仆说:“传我的话,张姥姥看上啥,就拿啥,都记在我名下,不必请示任何人!”说着,就亲自领着张姥姥到前上房吊孝,又领着张姥姥到东路一贯堂大厅坐定,叫来孔令誉的夫人袁夫人和本家十二府的几个太太们陪同喝茶说话,千叮咛,万嘱咐,才离开去安排别的事情。

孔府大门口,刘梦瀛气呼呼地教训奉卫丁们:“你们这些孩子,光知道耍横,这确实是圣公府的张姥姥,一千多年前的一家老亲,可是惹不起的!”

奉卫丁们一下子围上来说:“怎么回事儿,您老说说。”

刘梦瀛说:“说来话长,唐末五代时期,战乱不已,民不聊生,奸逆横行。一名府里的洒扫户刘末为了争取孔子嫡孙的地位,大开杀戒,几乎把曲阜孔氏族人满门老少斩杀殆尽,只有四十二代嫡孙、泗水县主薄孔光嗣的一位七八岁的秃顶的儿子孔仁玉,去了城北张羊村的姥姥家,没在城里。刘末杀完城里的孔氏族人,为了斩草除根,又到张羊村寻找孔仁玉,张姥姥把自己的孙子领出来,刘末见他也是一个长着赖疮头的小男孩,不由分说,一刀劈了。张姥姥献出了自己的亲孙子,这才救下了孔仁玉。后来,刘末改名为孔末,借着乱世,自己当上了袭封文宣公。张姥姥让孔仁玉隐名埋姓,在张羊村刻苦读书,长大后考上了状元,禀明后唐明宗皇帝,诛杀了刘末。后来,孔仁玉被封为文宣公,张姥姥也被册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被赐给一柄龙头拐杖,专门负责调教孔府里的内眷。这张姥姥进了孔府,除了衍圣公不能管,从一品夫人到子女家人,想打谁就打谁!特别是要替孔府管教好当家的夫人!”

奉卫丁说:“那么凄惨的故事啊!快赶上《赵氏孤儿》了,人家发点儿威风,也是应该的。刚才没挨打,就是她老人家手下留情了!”

刘梦瀛又说:“是啊,老太太功劳多大啊!孔仁玉后来被孔氏家族奉为‘中兴祖’,如今曲阜孔氏后裔,都是孔仁玉的后代,与圣祖孔子、二世祖孔鲤、三世祖子思一起祭祀。如果没有她,哪有今天的曲阜孔氏五凝堂、十二府、二十支、六十户啊!后来啊,朝代更迭,张姥姥这一品诰命的爵位没有传下来,可是这龙头拐杖却保留了下来,而且只允许传给长房的媳妇,到现在应该是三十五代张姥姥,每一代张姥姥都很厉害!这就叫做‘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你们说,这千年老府,地位这么高,要是没有个怕的,也是不行!”

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一个劲地咂舌头。

中午,内厨房按照陶夫人吩咐,在一贯堂用上等席面———海参三大件来招待张姥姥,张姥姥和张羊村的媳妇们满满当当坐了两大桌。

先上来的是四盘干果:核桃仁、大瓜子、长生果、栗子,接着上来四盘鲜果:葡萄、青梅、苹果、西瓜。张姥姥说:“我牙口不好,干果子一个嚼不动,这个葡萄和西瓜最好,老天爷,寒冬腊月的吃西瓜,这是冬天还是夏天?”说得大家都笑了。

接着上来四个凉菜:熏鱼、盐卤鸡、海蜇、盐水虾。

第一道大件是红烧海参,接着跟上两个行菜,一个是炒软鸡,一个是烩口蘑。

按照历代流传下来的惯例,这张姥姥孔府坐席要坐上首。袁夫人把张姥姥让到八仙桌子的上首坐下,袁夫人才在左侧下首坐下。管家孔令誉的这位夫人袁夫人也是大有来历,她是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本家的一位妹妹。袁世凯倡导尊孔,本想把本家的妹妹许给孔府,听说孔令贻唯一的嫡堂兄弟孔令誉尚未婚配,就把妹妹嫁给了孔令誉作了正妻。

袁夫人面孔白净,和眉善目,她见热菜上来了,这才慢悠悠地说话:“热菜也上来了,酒也烫好了,感谢姥姥带着各位姊妹们到府里来吊唁。”

张姥姥说:“不用客气了,咱们乡下人,能吃上黑窝窝头蘸辣椒酱,就不错了,上了这些菜就够了,咱们赶快拿馍馍吃饭吧。”

袁夫人说:“哎呀,姥姥来,这才是第一道热菜,姥姥您莫急,慢慢用饭,我先给姥姥和大家敬酒。”

说话间,上来第二个大件———神仙鸭子,跟的两个行菜是炒鱼和汤泡肚。袁夫人撕下一只鸭腿,送给张姥姥:“姥姥啊,看你牙口不好,给你上了这道菜叫做‘神仙鸭子’,又称‘清蒸鸭子’,据说孔子第七十四代孙有个叫孔繁坡的,他在任山西同州知府时,有一天其随从厨师做了一道清蒸全鸭,食之肉烂脱骨,汤鲜味美,肥而不腻,当即询问这道菜的做法,厨师回答说:‘上笼清蒸,插香计时,香尽鸭熟’。孔繁坡听言,深感惊奇,连称是神仙做的鸭子啊!”

张姥姥说:“这个鸭子做得又香又烂,到口就化了,神仙吃不到了,倒适合我这没牙的姥姥吃,干脆就叫一个‘张姥姥鸭子’,名字比‘神仙鸭子’也不差!”

袁夫人说:“好啊,赶快给张姥姥敬酒,‘张姥姥鸭子’更贴切,这姥姥给咱的菜品添了个好名儿。”

正说话间,下人端上来的第三道大件是烤花篮桂鱼,跟的四个行菜是炸胗干、炒玉兰片、三层鸡塔、炒山药。袁夫人边说话边敬酒。

主座上,袁夫人和张姥姥说着笑话,喝着酒,另一桌上可就没这么斯文了,大呼小叫,上来一个抢一个,那盘子就像刷过一样干净。

袁夫人看看喝得差不多了,叫上饭菜。饭菜也是四个:清鸡丝、红烧肉、烧肉饼、海米白菜。张姥姥看到一块块方方整整的红烧肉,马上来了精神,说:“听说要到府里来吃大席,盼了好几天就盼这道好菜,这才终于见到红烧肉了,我还认为不上了呢,怪可惜的。”说得袁夫人笑弯了腰。

陶夫人亲自抱了小公爷,赶过来给张姥姥看看,孔德成一岁多了,会跑了,正在牙牙学语,陶夫人对小公爷说:“小成,喊姥姥。”

张姥姥和一帮子妇人们赶紧站起来,围住小公爷。孔德成奶声奶气的喊道:“姥姥。”

张姥姥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边看,一边夸:“这孩子,方面大脸,主大富大贵。说话早,走路也早,耳聪目明,不愧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公太太,您对公府功德无量,有您这位一位当家人,这是公府千年修来的福气!”

陶夫人高兴地给张姥姥又是端酒,又是陪酒,又发动女仆们一个一个给张姥姥敬酒,把张姥姥喝得头晕目眩,走路踉踉跄跄。

张姥姥要回去了,陶夫人问:“姥姥哎,也不知道您老稀罕啥,你尽管张口,只要是府里有的,就能给您,府里没有的,我赶紧让下人去置办!”

张姥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来的时候啊,小孙子哭着要吃馍馍,给俺带回去一箢子馍馍,比啥都强。”

陶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行行行,叫酒坊里蒸馍馍的,都给装得尖尖满满的,能拿多少拿多少!”

在孔府东路,有一个单独的院子,是内府的家酒作坊,不但酿制祭酒,还兼蒸馒头,几天来蒸出了几十大缸馒头,专门等葬礼上客人食用。张姥姥和农妇们都拿出准备好的箢子,装好馒头,盖上蓝印花布包袱,拿出手帕,捂住眼角,依旧一路依依呀呀地哭着去了。

1921年1月6日,是老衍圣公孔令贻的出殡发引日。

正逢寒冬,鹅毛大雪下个不停,曲阜城内外,大地一片白茫茫。衍圣公在中国这块土地上,也是一方教主。除了从京城里、济南府赶来的达官贵人,许多百姓也都对衍圣公十分敬重,得知孔府发丧,从几十里、上百里外赶来观看,没有地方住,就在大街上席地而卧。曲阜城内城外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观礼之人。在这一天,还要遵循古代丧礼,举行一系列的繁琐仪式。

一是要进行题“主”。“主”是死者的牌位。题“主”前要先进行请“主”,由仆人陈八捧着小衍圣公孔德成的孝服,到莽莽苍苍的孔林里去寻找桑树,选定后,先对着这棵大树行四拜礼,在东南方向砍取一段大树枝,做成牌位,即是“主”了。历代皇宫和孔府遇到葬礼,都是请新科文科状元题“主”,因为科举已经停止,陶夫人专门从北京请来了清代最后一位状元、北洋总统府秘书长、书法家王寿彭前来为孔令贻题“主”。王寿彭平常很少为人题字写匾,当听说是为衍圣公题写牌位,欣然从命,专程赶来孔府效力。题“主”之后,死者的牌位就有了灵魂。

二是要进行辞土。自孔子之后,孔子后裔死后都要埋在孔林里,两千多年来,这里已经埋了万座坟茔,那真是坟挨坟,坟压坟,层层叠叠,因此这里也就游荡着无数的鬼魂。需要把这些鬼魂打跑,给新丧之魂腾出个地方。题“主”用的是文官,辞土却要用武官,还必须身体健康,命运硬朗,不能被鬼欺住,据说很耗费人的精气,一般人不敢为人发丧辞土。

陶夫人请来了兖州镇守使、少将旅长何锋钰担任发引的辞土官。他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两个排的马队,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喊着口令,到孔林墓地去和那里的鬼怪们打仗。到了孔林,朝天一阵鸣枪,把鬼怪们赶跑或消灭,以便灵柩安静地下葬,不致受到骚扰。

辞土之后,接着祭仪门、祭路、祝舆、遣奠、请主、请魂帝、发引。发引时,由纸扎烧活、仪仗、送殡人员、马兵、步兵在前引导,五龙捧圣的棺椁才能起行,左右各有10个童男拉纤,称为“挽歌郎”。他们手端烛台,用绸布与棺头相连。棺木后面是孝主,孝主四周用白布幔围起来。

由于孔德成不满周岁,无法践行孝主之事,仆人陈八身穿重孝代替。

孔德齐、孔德懋两位小姐神色茫然,也坐着轿子到孔林里去。来参加丧礼的来宾们在孔府大门口等轿子,一顶接着一顶,几个时辰还没有上完轿。

当仪仗队一列列行进时,路两边观礼、看热闹的人们真是人山人海。

二十四响礼炮响过,在悠长、凄婉的唢呐声中,仪仗队从孔府门前的东华门大街出发,缓缓前行。

第一方阵:

充州驻军20名步兵,都执枪头五色旗;马队40名,骑着清一色的白色战马;曲阜县政府的马队8名,都举着执八卦大旗;纸糊的开路鬼2对;纸扎的大汉4个;一等大绶嘉禾章牌1对;二十四抬铭旌素彩椅子1座;一等大绶宝光嘉禾章牌1对;烟大鬼12名;鼓乐1对;开道锣1对;标枪旗2对。

接着是第二方阵:

催押旗夫2名;红绣花幡6面;大旗1对;红绣花伞1对;门旗1对;夜役1对;清道旗1对;刽子手1对;袭封衍圣公牌1对;牙棍1对;清授光禄大夫牌1对;格漏1对;赏戴双眼花翎牌1对;黑板1对;赏穿代素貂牌1对;御棍1对;钦命牌1对;钦差大臣牌1对;稽查山东全省学务牌1对;东方神旗1面;西方神旗l面;中央神旗1面;南方神旗1面;北方神旗1面;大夫枪1对;提炉枪1对;勾连枪1对;蛇枪1对;标枪旗2对。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一眼望不到边际,光是那些打旗的、举幡的、扛功名牌子的,抬冥器亭子的,扯挽幛的,挤挤挨挨,一步挪四指,半天走一步,把个雪花飞舞的天地间塞得满满当当,杂乱斑驳,分不清哪些是雪花,哪些是纸幡。而那阵阵徘徊低回的哀乐,声声呼天抢地的哭叫,又直叫苍天含悲,暮云沉沉,引得路人也频频拭泪,扼腕叹息!

直到过了六七个方阵,才见到孔令贻的棺椁方阵:

前面仍然是催押旗夫6名,标枪旗8对,四抬纸箱1座,陆军队20名,官街灯1对,白色宫灯2对,提炉1对,铜锣1面,为抬棺的杠夫们打着节奏,方阵的正中间是一座64名大杠抬着的五龙捧圣的金棺!金棺后面又跟了四抬重牌楼子1座,八抬魂魄亭子1座,白纸雪柳40对,引马1对,马伞1名,甘蔗棍1对,官街灯1对,鼓乐1班,县警备队20名,县巡警20名,大红云缎座伞1柄,细乐2班,执拂人8名,挽歌郎20名。

雪越下越大,雪白的纸扎从孔府一直排到十几里外的孔林,白龙见首不见尾,旁观的人们简直看累了脖子、看花了双眼,只是一个劲地惊叹。

两名穿着长袍马褂的读书人边看边谈论。

一个说:“这是只有皇宫和公府才有的阵容,都是见也没有见过的东西,真是叹为观止啊!”

另一个说:“《红楼梦》上写的秦可卿丧礼是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样,到了孔府发丧,才知道《红楼梦》上的那些过场,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啊!”

“这全副武装的军队、64人抬的棺椁,这是只有皇家才可比的丧礼啊!”

“可不是吗,据说抬棺的就是光绪年间给慈禧太后抬棺的那些杠夫!”

“哎呀呀,真是不愧是天下第一家的盛名!”

曲阜的颜家、孟家、孙家等贵族大户人家都在路旁搭设路祭棚,摆设香案祭品,祭奠老衍圣公。

灵柩进了孔林,又举行了安主、下葬、封土等一系列繁琐的仪式。安葬后,除纸扎各种烧活在林内焚烧外,仪仗及军队则按发引时的次序原路返回,孝主则跟“主轿”随行回府,是为主“留灵”。

回府后,再举行安“主”仪式,将孔令贻的排位和列祖列宗的排位摆在一起。

在灵柩到孔林下葬的同时,那些不用跟随着到孔林的来宾就开始就餐了。

在孔府东路的大墙下,搭起了一溜大棚,支起30多个炉灶,内厨三班、外厨三班合并在一起,六十多岁的总厨师张昭曾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元帅,站在院子当中,用一柄铜勺敲着一面大铜钟,指挥着一应厨作人员,有条不紊,顺序而行。在总厨的调度下,许多厨师同步操作,既像行军方阵,又像大型团体操,总厨并不发一言一语,而是用勺音高低、节奏变化发出指令,拿勺子一敲,一下是什么意思,两下是什么意思,厨子们都懂。一次开席100桌,同时上菜,不允许有先后,热炒厨师要掂铜勺,一灶出四、五个菜,大件炖菜,用特制的大罐,三班厨师各掌管一罐,一罐一次出30至40个菜,和在一起正好上100桌。出菜时红烧海参等大件菜品烧好后,正值宴席进入高潮。

总执席传下令来:“上大件———”

这边总厨张昭曾便发出“当!当!当!”三下清脆有力的敲击声,于是三个大罐同时出菜。

出菜时,总厨的勺子并不停止,而是不断发声,厨师从高低长短的勺子敲击声中,知道盛菜是“多了”、“少了”、“干了”、“稀了”。最能体现这种调度艺术的,是“上大鱼”环节,鱼先炸好,然后分别放在一个个特制的竹蔑子编的软箅子上,一个箅子上一条大鱼,分层次放在大锅中,锅中有调好的上乘汤料。出锅时,把鱼盘反扣在鱼身上,迅速翻身,然后浇上汤汁,汁是一种汁,火是一团火,出来的鱼就是一个味儿。

孔府西路的红萼轩、安怀堂、南北花厅,内宅的前后堂楼,东路的九如堂以及十二府的正厅等客厅,都成了重要贵宾的宴会厅。而那些一般的来宾、孔府的小甲、佃户、府内员役等,就在孔府各进的院子里铺上苇席,席地而坐,叫做坐席。中间摆上10个碗、8个碗,就围坐在一起开始吃起来。

一拨客人吃完走了,一拨客人接着上菜。仅发引当天,就摆了1600多桌。

公府在大门里、二门外安设了账房,各地来宾、亲族、小甲、佃户均来上钱上礼,真是收银如聚塔,花钱如流水,司房里满屋子的算盘日夜噼里啪啦作响。

丧葬过程隆重奢华,费用也十分浩繁。丧事完毕后,核算完总账,司房杜炳勋来到前上房,向陶夫人和大老爷汇报整个丧葬花费,他抱着一把算盘,摆出一枚枚的算盘子儿,说:“回老太太,大老爷,这次老公爷丧礼,共花费银元11714元,铜钱16950多吊,所有账目清清楚楚!”

大老爷孔令誉担心地说:“这一下子算起来,钱花得可是不少,公府的家底儿都快吃光了吧?”

杜炳勋说:“看大帐倒是没事儿,只是这进项少,出项多,现洋钱倒是不多了。”

陶夫人摆了摆手,说道:“要说花得多,也不多,当年我公公发丧,也不比这少,只是民国以后,我们在外县的土地收不上来租子,大清国的官职一取消,也没人花钱到公府捐官了。没事儿,用钱的时候,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葬礼忙完以后,陶夫人像得了一场大病,抽筋剔骨,浑身没劲,在前堂楼睡了个天昏地暗。刚刚醒来,尹二婶子就说:“公太太,一有个北京来的人,一直在府门外等候,问他什么事儿也不说,非要见过公太太才说。但我们看您睡得香,没敢叫您。”

陶夫人说:“那就叫他进来吧。”

来人是个黑脸汉子,穿一身黑缎子棉袄棉裤,进来纳头便拜,说:“公太太,我是永盛杠行的把头,说定每人40块大洋,带68人来孔府抬棺,其中4人轮换,在曲阜练了一个多月,葬礼上也没有什么闪失,可是在结账的时候,每人只给了20块大洋,硬扣了20块不给!小人无奈,来给您报告报告,请公太太格外开恩。”

陶夫人闻言大怒:“说克扣工钱,是败坏我公府名誉的大事,实在可恶!”

那杠夫头信誓旦旦地说:“我说话句句是实,若有半点儿假话,天打雷劈!不信你可以找来杜师爷,我敢和他对质。”

陶夫人平静了一下,说:“那你先到西间躲躲,我问过杜师爷,就知道了。”说罢,便叫人去请杜师爷。

杜炳勋来后,垂首立在陶夫人跟前:“公太太休息过来啦?这些日子您可把心操透了!”

陶夫人说:“也把个杜师爷忙得够呛,咱们府里这会儿是真挣够面子啦!但说那64人的大杠抬棺,就是最重的礼仪,哎,那些杠夫给咱要了多少钱啊?”

杜炳勋说:“回公太太,他们要了每人40块现大洋,一个子儿也不少,那帮子穷鬼,还想再要钱呢,都让我挡住了。”

黑脸轿夫头一挑门帘走出来,气呼呼地说:“你大白天说瞎话,你就给了20元,再也不给了,原来那20块钱让你给独吞了!”

杜炳勋脸色腊黄,小眼睛眨个不停,汗也出来了。他腿软了,不自觉地跪在了陶夫人的面前,说:“公太太原谅,这个事儿是我错了,我现在把钱交出来,请公太太恩典恩典!”

陶夫人也懵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最信赖的杜师爷,依靠他来和孔令誉斗争的“娘家人”,竟然贪污公府的钱财!一时气得咬牙切齿,浑身发抖,竟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陶夫人今天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她愣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说:“已经有好多人告你的状,说你贪污款项,在外边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我只说他们编排你的坏话,借机来整我。没想到你还真是这么个坏东西!你是我从娘家请来的,我也不留你了,你把克扣人家的钱还给人家,收拾收拾,是回京城还是滚到别的地方去,你随便吧。”说完,向外摆摆手,让杜小眼离开,自己回内间休息,恨不能再也不愿意见到他。

杜炳勋在外边跪了半天,看到陶夫人真的生气了,只好灰溜溜地爬起来,回到司房收拾自己的东西。司房里的先生、伙计并不知道杜师爷要走的事,见到他还是毕恭毕敬。杜炳勋看到自己在孔府处心积虑克扣冒领的大笔钱财,看看也没有人监督,没有人过问,就一一收拾起来,装了满满两大箱子,连衣服也嫌碍事,把收拾进去的衣服又拿出来,只捡值钱的东西往里装,打好捆,让仆人抬出去,有人和他打招呼,也只说出门办事。出了孔府大门,杜师爷自己叫了一辆捎脚儿的毛驴车,告诉赶车的快走。

毛驴车出了曲阜古城,沿着向兖州去的官道,一挺正西而去。杜小眼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想想箱子里的钱,可以在京城置一片大宅子,再娶几房姨太太,妻妾满堂,吃穿不愁,那真是神仙一样的生活啊!想着想着,不仅迷上小眼睛,哼起了京剧《捉放曹》中的一段西皮慢板:

“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

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作差,

我先前只望他宽宏量大,

却原来贼是个无义的冤家,

马行在夹道内我难以回马,

这才是花随水水不能恋花。”

突然毛驴车停下了,杜炳勋睁开小眼,正要发火,透过玻璃镜片一看,前面一排公府的奉卫丁拦住了去路。为首的给杜炳勋行了一个拱手礼,说:“公太太交代,让我们在此恭候师爷,替您检查一下公府的物品,除了衣物等个人物品之外,给您留下10块大洋作路费,其他物品钱财一律没收!”

杜炳勋被眼前的情况一下子惊呆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没有想到陶夫人竟然还有这么一手,一下子像斗败的公鸡,一屁股蹲在地上,耷拉着头,气得呼哧呼哧地大喘气。最后,他拍拍屁股上的泥,恶狠狠地说:“陶五妮儿啊,陶五妮儿,没想到我一世精明,竟然栽在了你这婆娘手里!这辈子,我和公府没完,咱们走着瞧!”

杜炳勋正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安身之处,恰好遇到一队饥民听说枣庄抱犊崮拉起了杆子会,山势险要,人强马壮,正准备到抱犊崮落草,想想自己已无去处,于是和饥民们结伴同行,来到了枣庄抱犊崮。土匪们大都是些没有文化的贫苦农民,大字不识几个,杜炳勋能写会算,脑子灵活,很快就成为土匪的师爷。杜师爷日日夜夜怀念在孔府时的荣华富贵,诅咒陶氏的狠毒无情,整天撺掇土匪头子去抢孔府。

孔令贻的丧礼办得很体面,满城百姓和四方宾客都在夸赞孔府葬礼的浩大和礼仪的周全,都在赞扬孔府女当家人是如何如何明白,如何如何的有本事。

但是,孔氏家族内部却不一样了,他们知道在这场丧礼上,陶府来的杜师爷管账房,陶九爷管采买,曲阜孔氏家族的人们,一道有油水的活儿也沾不上,光在外围出憨力气,孔府的大权,都让外姓人霸占了!他们整天愤愤不平,经常聚集在南五府里,闹哄哄地商议着怎么到济南和北京去告状。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陶夫人也知道了。一天,陶夫人来到九弟暂住的后西楼,九弟陶勋和弟媳正在逗孩子玩,自打老公爷孔令贻去世以来,陶九弟来曲阜给姐姐照料家务,把家眷也搬来了,他们一家就住在这里。

陶夫人笑嘻嘻地对弟弟说:“我这一段时间忙,没有过来看你们,你看,小侄儿又长高了不少,也吃胖了,真是可爱!”

陶勋夫妻俩赶紧站起来说:“原来是姐姐过来了,这一会儿不忙了,有点儿闲空儿了?”

陶夫人说:“大事儿忙完了,我的心里也就放下了!兄弟啊,你在曲阜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回去啊?”

陶勋一时有些发懵,不解地问道:“五姐,你什么意思啊?”

弟妹也跟着说:“是啊,五姐,这事从何说起呢?你九弟在这里帮衬着你做事,不是挺好的吗?”

陶夫人不慌不忙地说:“小弟,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寻思着,你也大了,在我们这里当个管事的也没有多大意思,现在不比原来的大清王朝,公府管事的还有个三品、四品的官衔,这一民国,啥都没有了,你不如到北洋政府谋个差事,我已经让外西房的窦爷帮你跑门子了,如果能成,还能熬个厅长、处长的,是个正经事情。”

陶勋久久审视着五姐的眼睛,哼了一声:“哦,五姐,你赶我走就明说,当我是个三岁的小孩啊?告诉你,没有我帮衬着,把持着钱粮大权,你能顺顺当当地接过这个茬?”

陶夫人说:“小弟,那是困难时期,我不依靠自家兄弟还能依靠谁?”

陶勋冷笑着说:“好啊,五姐,府里刚太平了,就急着赶我们走?卸磨杀驴是不,给自己人还玩阴的?”

陶夫人不急不躁,依旧笑嘻嘻地说:“这里是孔府,孔家的天下,我的娘家人在这里掌管钱粮确实不是长法,人多嘴杂,时间长了不好,府里上上下下会有意见,现在南五府里已经串通了一些六十户的户头,到北京告状去了,唉!说不定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陶勋气鼓鼓地说:“行,我走,我走!从小到大,就你心眼儿多,没想到你对自家人还来这一手!”

陶夫人硬起心肠,说道:“唉!五姐这也是没有没有办法的办法!过去孔府就出现过公太太娘家人掌权,家族里闹事告状的例子,曲阜小县衙不敢管,那官司一直打到皇帝那里,惹出来多少惊天的大案子,我可不愿意府里再出什么事儿了!”

陶勋生气地拉着媳妇说:“走,咱长志气,不求她!”

陶勋媳妇一挣袖子说:“你急什么?我得抱了孩子再走啊,咱的这个孩子可是咱们自家生的,不是别人撇给咱的!”

陶夫人要急:“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陶勋也劝媳妇说:“你说的太过了,说话可不能这么伤人!”

陶勋媳妇撅着嘴说:“我没说错啊,这孩子再没福气,也是咱自己生的,不是别人撇下的!”说罢,她抱起孩子,眼泪刷刷地流了出来:“孩子,咱走啦,这里不是咱的家!”

陶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得背过脸去,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啜泣着说:“小红门外准备好了骡子轿车,你们坐车走吧。”

陶勋狠狠地说:“不用了,累死饿死不用你管,要饭也不来踩你公府的门坎儿!”说完,一家人气呼呼地走了。

陶夫人跟着送到内宅门门口,倚在门里面的一面贪壁上,以手遮面,泪水刷刷地流。那面贪壁上,画着一只叫作“贪”的怪物,它身边已经有了八宝,但是还朝月亮张牙舞爪,想吃月亮。公府在大门口竖了一面贪壁,用来提醒主人们不要贪得无厌。

陶勋和媳妇抱了孩子出了城,气鼓鼓地往前走,一辆挂着“衍圣公府”斜旗的骡子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走到半道上,陶勋媳妇抱着孩子走不动了,看看后面的骡子车,说:“别给五姐斗气了,给她斗气,是累我们自己,还是上车走吧!”

陶勋也累得有气无力地说:“上车吧,谁叫她是咱亲姐姐来!”

杜师爷和陶九弟被赶走后,那些告状的人也就没有了什么把柄,再加上北洋政府正焦头烂额,内外交困,也无暇顾及孔家鸡毛蒜皮的事,外出告状的人也都一个个偃旗息鼓地回来了。陶夫人也将心态放宽,放手让堂兄大老爷来处理公府对外的事务。

孔府内外,上下仆从、甲首户头也乐意看到这种变化,诸事勤勉尽心,心情舒畅,孔府里的生活渐渐平静下来。

小公爷孔德成生下来之后就被抱到陶氏的房中,每天晚上由陶夫人搂着睡觉。看着这个襁褓中乖巧的小生命,陶夫人不住地叹息:“咱们娘儿俩这是前世的缘分啊,虽然不是亲生娘养、骨肉相连,可也是相依为命,谁也离不开谁。如果没有你这个儿子,就没有我在府里的这一切荣华富贵;如果没有我来照顾你,你就难以长大成人啊。”

小公爷在睡梦中甜甜地笑了。

陶夫人也苦笑着说:“真是一个小冤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大小姐、二小姐也每天围着小弟,逗他玩。

陶夫人安排忠厚的家人陈八、吴章照顾孔德成。

每天白天,陈八、吴章抱着小公爷来回踱步,哭了、饿了,就交给张奶妈喂奶。夜里,陶氏搂着小公爷睡觉,张奶妈就在陶氏大床旁边的春凳上坐着休息,一旦小公爷哭了,就赶紧起来,解开衣襟,给小公爷喂奶,一丝一毫也不敢怠慢。

张奶妈的女儿叫张培英,因为她是小公爷奶妈的女儿,大家都叫她妈妈妮儿,妈妈妮儿8岁了,不用吃奶了,经陶氏允许,可以来到孔府来陪张妈妈解闷,陪两个小姐玩耍。没人的时候,张奶妈拉着女儿的手,一遍遍地询问家里的情况,询问被丢在家里的小弟弟怎么样了,末了总是暗暗垂泪一番,自言自语的说:“唉!小(曲阜方言,指儿子)啊,千万别怨恨当娘的狠心,也是没有办法啊,只有把小公爷奶大,功德圆满了,咱们母子才能团圆,全家方才有个好的结局啊。”

小公爷并不知道前世的磨难和出生时的变故,虽然亲生父母双亡,但在陶夫人和孔府上上下下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在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抱着到孔庙里去祭孔了。

一个黑漆漆的夜里,在孔府西侧的孔庙,祭孔的执事人员打着“至圣庙”的红色纱灯在前面引路,一队队黑魆魆的人影在孔庙里行进,这是在孔庙祭孔的队伍。孔庙里每个月都要举行祭孔活动,初一是上香,每个季度的丁日都要祭孔,而尤以春秋两季的丁祭为甚。按照传统的礼仪,举行祭孔大典仪式要从半夜开始。祭孔的人们来到大成殿前,负责唱礼的鸣赞拖着长腔喊着:

“乐舞生就位———

执事者各司其职———

陪祭官就位———

分献官就位———

瘗毛血———”

祭孔的官员在杏坛前到事先准备好的铜盆洗手、跪着把酒倒在地上,然后磕三个头。

鸣赞又唱到:

“迎神,举迎神乐奏昭平之章———”

这时候,大成殿上音乐响起,编钟编磬齐鸣。陶夫人安排仆人陈八抱着在襁褓中的婴儿去听祭孔乐舞,孩子还在睡梦之中。仆人轻轻地喊着:“小公爷,醒一醒,快看祭孔大典,将来你长大了,你要担任主祭官,醒一醒,看看喽。”

小公爷睁开眼,吓得哇哇哭起来。

三年后,还是秋天的一个黑漆漆的夜里,孔庙。在引路的红纱灯后面,两个穿长袍的孔府仆人一左一右领着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男孩,身穿古代的祭服,蹒跚着往前走,后面跟着大队的祭祀人员。到大成殿门槛时,陈八轻轻地把他抱过门槛,又领着他慢慢地爬上月台,面向大成殿神像站好,鸣赞唱到:

“奠帛———  行初献礼———

举初献乐,奏宣平之章———”

乐声响起,佾舞生开始跳舞。

陈八对小公爷说:“小公爷,跪下给老祖宗磕头。”吴章做示范,陈八扶着小公爷,慢慢地行三跪九叩之礼。

孔德成使劲挣脱陈八的手,向旁边跑去,陈八、吴章两人把他捉住,让他磕头,小德成则开始在地上爬起来。两个大人重新把他抓住,按在地上磕头,小德成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鼻子、蹬着小腿哭起来:“不,我不磕头,我要找张妈妈,我要找张妈妈———”

稚嫩的哭声穿过寂静的黑夜,显得那么可怜、无助!

陈八对在第二排行礼的孔令誉说:“回大老爷,这次看样子是不行了,让老吴先把小公爷抱起来吧,小公爷太小了,根本不会行礼,这可怎么办呢?!”

孔令誉叹息一声,说:“衍圣公的职责就是祭祀圣祖孔子的,年年祭孔,都要他来主祭。不学磕头行礼肯定不行,咱们是得想个法子,让小成尽快学会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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